送毕宛妮回弗莱堡时,安垂斯才知道她并不是住在那个顺子阿姨家里,而是住在顺子开的学生宿舍里,由于免费,所以住的是阁楼的小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其他空间全放满了绘画用具,标准艺术家的房间——像垃圾堆一样杂乱。
他放眼环顾四周,有点惊讶,女孩子的房间如此杂乱还真是少见。
「你不怕老鼠跑来跟你同居?」他喃喃道。
「我这边又没有食物!」她嗤之以鼻地哼回去。
也对,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食物,除非是嗜吃颜料的老鼠,不然蟑螂也会饿死。
「你的生活费不够吗?」安垂斯轻声问。
一般女孩子的房间里多少都有一、两样零食,譬如他妹妹房里不但有零食柜,还有小冰箱呢!
她的房里却什么都没有,这只有一种可能:她买不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德国来留学吗?」毕宛妮反问,一边把床上的画纸搬到地上,挪出位置来给他坐。「因为德国大学免学费。为什么到弗莱堡大学来念?因为这里有顺子阿姨让我免费吃住。」
「那么……」安垂斯收回视线来放在她干瘦平扁的身材上打量。「你的三餐究竟是如何解决的?」
「顺子阿姨会事先准备好,我只要到宿舍对面的顺子阿姨家拿就可以了,不过超过一个钟头没去拿的话,顺子阿姨会收走,我就没得吃了,而我又常常会画图画到忘了时间,所以……」毕宛妮耸耸肩。
她就得饿肚子。
安垂斯微微蹙眉。「你母亲没有另外寄生活费给你吗?」
「有啊,不过……」毕宛妮目光转注画架,「光是买颜料和画纸、画笔就不太够了……」再转回来。「你知道,我老爸只是一个小小的副理,负担妈妈的奢侈消费和四个孩子的养育费刚刚好,我只能尽量节省,免得增加老爸的负担。」
所以她才会这么瘦,对画家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肚子饿不饿,而是有没有颜料和画纸。
安垂斯了解的颔首,暗暗决定下回来时要替她准备一些食物。
「走吧,我请你吃晚餐,之后我就得赶回慕尼黑了。」
「你下星期会来吗?」
「下星期可能不行,不过下下星期一定可以。」
「你保证?」
「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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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安垂斯果真履行了他的保证,之后,他继续实现他的承诺,每个周末都到弗莱堡探望毕宛妮,带她去吃美食,让她缠着他给她画裸画,离开之前也总是会留下一大堆食物给她,免得她又挨饿。
十月底,他特地带她去斯图加特参加啤酒节。
在这种嘉年华狂欢节日里,不了解的人终于明白,原来德国人冷漠归冷漠,严肃归严肃,其实那只是因为他们有他们独特的德国式思维,而事实上,德国人也十分爱笑,也喜欢在酒馆里消磨时光,也会狂浪地玩个痛快,只不过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罢了。
于是,毕宛妮惊奇的发现,啤酒如何令安垂斯变得热情,变得狂放。
「安垂斯,你不是醉了吧?」她睁大明亮的眼,好奇地观察他。
「胡说!」安垂斯豪迈地再举起另一杯一公升的啤酒。「这是德国人的哲学,从享受啤酒到享受人生!」
「是喔!」毕宛妮两眼愈睁愈大,狡诈光芒隐约闪现。「那么,安垂斯……」
「嗯?」
「脱光给我画裸画如何?」
「想都别想!」
「啧,果然没醉!」
可惜,啤酒节一过,安垂斯又恢复成原来那个严肃拘谨的德国人了。
「你在喝啤酒的时候比较好玩!」毕宛妮抱怨。
「其实德国人多半都是这样,」安垂斯莞尔。「你来那么久了还不知道吗?」
「是啦,是啦,我来那么『久』了,」毕宛妮不以为然地咕咕哝哝。「但是除了你,从来没有人带我这样深入去了解德国人呀!」
安垂斯微笑着揉揉她的脑袋。
「我们德国人也会狂欢,只是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所里。」
「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所?」毕宛妮翻了一下眼。「所以说,你们德国人就是一板一眼!」
「不过……」安垂斯有点困惑地沉吟。「我以前并不曾如此放纵过。」
「为什么?」
「我不习惯那样放纵自己。」
「可是昨天你像个疯子一样跟人家一起爬到桌子上大声唱歌,我可一点都不觉得你有什么不习惯。」毕宛妮咕哝。
所以他才困惑呀!
以前他绝不可能那么做,但昨天他却好像已经那样做过成千上万次似的,狂肆得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是因为喝太多啤酒了吗?
安垂斯皱眉思索片刻。
「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情特别好吧?」
「你的心情为什么特别好?」
「……天知道!」这是实话,他自己也想不透,以前他无论喝任何酒都不会过量,更不可能藉酒装疯,昨天他却破坏了自己一贯的行为准则,原因为何却一点头绪也没有,究竟为何会如此呢?
「可是,」毕宛妮歪着脑袋打量他的表情。「你不会因此不再喝啤酒了吧?」
「当然不会,不喝啤酒就不算德国人了。」
「那就好!」毕宛妮松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喝酒,但要是以后再也没机会见识到你那种疯样,真的很可惜耶!」
「我不会再那样了。」安垂斯啼笑皆非地说。
「你不再带我去参加狂欢节庆典了吗?」毕宛妮两眼期待地瞅着他。
「你想去吗?」他摸着她的脑袋问。
「当然想!」
「那么,我会带你去。」
于是,十一月,他继续带她去参加万圣节大游行;十一月底,顶着五度以下的气温,身穿厚重的大衣、围巾和手套,两人一起钻进圣诞市集里寻宝。
圣诞节,他请她吃圣诞大餐,又送她圣诞礼物;这年最后一天午夜前,他陪她到咖啡馆和其他德国人一起倒数计时;元旦第一分第一秒,在炫丽的烟火下,她兴奋得在他唇上重重啵了一下,他不知所措地愣住。
「你……为什么这么做?」
「大家都这么做呀!」毕宛妮笑得好开心。「告诉你,那是我的初吻哦!」
莫知缘由的,一听她这么说,安垂斯心中忽地泛起一阵异样情怀,使他一时无法呼吸。
现在他又是怎么了?
一月,窗外飘着细雪,天气委实太冷了,他都陪她在阁楼房间里画油画,头一回见识到她画画时的专注,跟她说话她听不见,推她她也没感觉,用力把她转过来,她竟然……
啪!
安垂斯愕然捂着自己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又转回去挥洒她的颜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但脸上热辣辣的痛告诉他,他的确被甩耳光了,而且非常猛力,多半用上她全身的力气。
只因为他好心要提醒她用餐时间到了。
于是,他学乖了,她想饿肚子尽管让她饿,等她饿够了自然会吵着要吃,届时再带她去吃双份。
「好饿喔!」
自厚重的经济学书本上抬起头来,安垂斯勾起淡淡的笑。
「终于饿了,想吃什么?」
「猪脚,双份!」
「你吃得完吗?」
「我吃给你看!」
她就爱吃那些容易长痘痘的食物。
但不知为何,她脸上痘痘长得再多、疮疤再烂,牙套的闪光再刺眼,身材再瘦削平板,他也不觉得她难看。
他只注意到她的声音柔嫩得如此甜美悦耳,个性迷人得教人无法不喜爱,时不时出现的幼稚举动总令人不自觉地绽开笑容,只要见到她那双清灵的杏眼顽皮地骨碌碌乱转,他就知道她又在想鬼点子企图拐他脱衣服给她画裸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