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晌无语,终于沉声道:“你说的没错,战场征杀死在我剑下的西贺人确实难计其数,他们每一个人死前,无一不用充满哀求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在我遇到的西贺人中,能够安然无惧的直视着我的眼睛,傲然的说宁可选择死亡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的勇气让我心折,可是与其毫无价值的选择死亡,不如拿起武器去报复你所恨的人。”我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我给你武器,想要离开这里的话,就先杀了我。”
他疑惑的看了我几眼,忽然抓起匕首,锋利的刀锋折射着他黑瞳的光芒:“你不怕我趁你在睡梦中动手?你不怕死?”
我微微一笑:“我怕,每一个侵略者其实都是胆小鬼。因为害怕被侵略被屠杀,所以才去侵略才去杀戮。也许在西贺人的你看来,我们是魔鬼,而西贺人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在军人的我看来,战争的双方没有正义和邪恶之分,只有胜利和失败之别而已。北潞人也好,西贺人也罢,不过都是在求生存而已。不同的只是一方强大生存,一方弱小流血。”
他握紧匕首的手在颤抖。
“等我睡熟了再动手吧,我醒着的时候你绝不是对手。”
其实,就算他在我清醒的时候动手,我也决计不会还手的,我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来自我的伤害,因为,我是如此喜欢着他……
他默默的望着我,那双最令我沉醉的黑眸如同两谭清澈的深泉,深深吞噬了我的灵魂。出入沙场的我,多年落入眼中的只有绝望和死亡,早已忘记了世间还有如此纯净的美丽。
他如云的乌发垂落在两肩,涨满了我的双眼,刹那间眼前漆黑一片。
沉默良久,他绽开莞尔的笑,含着说不出口的苦,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我恨生为北潞人的你,但是我却不能杀你,你是我在世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不想我受到伤害,所以才不肯放我离开,是我心情不好却拿你发泄,故意说那些刺伤你的话……”
“因为听到母亲的事,还是因为又见到三皇子的缘故?”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望向我的幽眸象是彻底看穿了我的心思,挽起淡然苦涩的笑容:“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我遇到阿烈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也没有看过他一声令下杀人无数的残忍,只看到了在我面前的那个他,他的笑容,对我而笑的笑容,爽朗得好像七月的阳光,温暖得可以照耀人心。我喜欢他,却又不能喜欢他。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我不得不离开他,不得不憎恨他,不得不故作无情冷冷的对他,不得不看他伤心而去,国与国的仇恨,像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却也要去分担它的苦涩……”
从他压抑的声音里,我听出了隐忍与悲哀。
“那你还是没有忘记他?”我却不顾一切的想问个明白,哪怕是彻底揭开他心底的创伤。
“可以说忘就忘吗?不过只要我努力的去做,总有一天可以做到吧?人生虽然漫长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说起来也不过是四个字便可涵括——进去、出来。如此而已罢了……只是人生短暂一世,苦苦挣扎于世间悲欢离合,能够真正修到‘出来’境界的,又有几人?”
直到此时,我才猛然发现,他是我梦中远在天边的长烟,却又亦是长烟坠入尘世的倒影,无法摆脱的爱恨情愁,早已牢牢锁住了他原本无忧飘荡天际的身形,紧紧……紧紧……纠缠……但是,却永不会落入我触手可及的身际。
而与梦中一样无能为力的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心与爱远去。
心,如落日般,继续沉落了……
我不再试图打探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问着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横亘在彼此间国家与民族的仇恨。
他坐在灯影摇曳的那一端,放纵自己享受在亲情的陶醉瞬间,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闪耀着水般柔和却又蕴含着淡淡忧愁的光芒。
美妙的时刻,好似一触即破的幻影,没有人愿意去戳穿它的虚幻。
他说人生要修四字——进去、出来。
我却觉得,这份世人难寻的“出来”,却又要背负多少难以承受的放弃与沉痛?何必?何苦?爱便是爱了,为何又要强求“出来”?流连于世人的爱苦,难道不也是一种慈悲和幸福吗?
不能了悟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士兵的骚动声。
我起身对李云然道:“你呆在帐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罢,疾步走出营帐。刚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把那匕首亲手别入他腰间:“这匕首能削铁如泥,带着它防身吧。”
他幽然的望着我,片刻诧异之后,绽开会意的一笑。
我回他淡淡的笑,感到此刻心中充满力量。
出得帐来,只见几个巡夜的兵士正对着城内的方向指指点点。
月光清冷,清晰的映出天边一块怪异的乌云,黑压压的遮住了半边天空,无风之夜,那云竟如同长了翅膀般直奔军营的方向而来。
不详的预感倏忽涌了上来,我令人取来一架远望镜,对准那云的时候脸色骤变。
“吹响号角,召集左先锋军在操练场集结,速速派人去禀告三皇子,有怪物来袭!”
转眼间,“乌云”便已接近,明亮的月光下,清楚的照出那云的原形,声声怪唳回荡在旷野。
那竟是无数只黄昏时我所遇到的怪鸟!
三千左先锋军迅速排开队列,杀敌无数的兵勇们在看清那形骸恐怖的怪鸟时,惊骇之情还是不自觉的流露出来。
最前面的弓箭队搭起弓箭,我运起真气,将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出去:“要先射瞎怪鸟的眼睛才能杀死它!有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手落,无数箭羽纷纷飞出。
怪鸟夹带着风声由空中俯冲了下来,我拔出长剑,明晃的剑光划破了夜的黑暗。
士兵们纷纷拔出配刀,举起长枪,转瞬便与怪鸟混战成一片。
弓箭队再难取准,最后索性也抛下弓箭,投身厮杀场中。
我舞开长剑,只觉周围尽是黑影飞窜,竟像是杀不尽一般。一剑封住前方两只怪鸟的来袭,突然身后又冒出两点绿光,竟是又有一鸟尖叫袭来。眼见它爪上的长刺已及背上,我却再无法分手去挡。这一刺刺下,便将贯穿心脏!
心底正在暗叫不妙,一柄大刀夹带着雷霆之风扫过,猛地砍下了那鸟的怪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精神一振,长剑一扫,一剑刺瞎了两只怪鸟的眼睛。
回头看去,刚刚解围相救的人正是祁风。
“路兄,你没事吧?”他关切的问道。
“没事。”我点点头。
“他奶奶的,哪来的这些怪物?”他举起大刀,“弟兄们,给我杀啊!”
原来驻扎的最近的右先锋军已经闻讯来援。
怪鸟数量众多,北潞士兵也是骁勇善战之师,越来越多的士兵卷入了拚杀,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清朗的月色。
一夜搏斗,天色将明时,大部分怪鸟已被诛灭,余下的少数几只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在阳光射来的时候突然振翅而去。
被杀的怪鸟尸身在日光的照射下化为灰烬,在地上堆起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上去,留下一个脚印,接着便有无数灰沫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