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变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着,盖屋求亲的事情过去了,每个人都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为什么独独他的心情不能平复呢?
其实不只他无法平复,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平复。
幽幽细微的歌声从屋后传来:「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得好远,飞得好累,遍寻不着我家乡哟!我是一只迷路蝶哟!星月无光,前路茫茫,迷失花丛无出路哟!」
于樵心头一紧,马上冲出竹屋,只见小蝶坐在屋后墙边,用双臂抱着弓起的双脚,下巴抵在膝盖上,低声唱着歌儿。
他的脚步声让她抬起头来,原本凄迷的神情蓦然绽出光采,她忽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终于来了!」
于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蝶影起身急了,不觉头晕目眩,她扶住了竹墙,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
「很晚了,小蝶你该回去睡觉。」
「不要!」蝶影扑上前,双手环住了那壮实的身躯,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带我走。」
「小蝶要成亲了……」于樵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心头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我只要嫁给阿樵哥哥啊!」蝶影放声大哭。「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
「小蝶,这不成的。」于樵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两半,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和她告别。「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云山了。」
「你带我走啊!」
「我爹不会同意你来的。」
「我亲自跟伯伯说,我要当他的媳妇,我会孝顺他!」
「你是大小姐,合该嫁给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泪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么福?整天关在房里当少奶奶,闷都闷死了!」
「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个人都骂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只有阿樵哥哥不骂我,还陪我到处玩……」蝶影扯紧了于樵的衣襟:「 你要回去,就带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极尽温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个乖女儿,听你爹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你喜欢我!」
「小蝶乖,你听我说。」于樵按住了她颤动的肩头,望进她纯真的泪眸:「我爹年纪大了,我要听他的话,不能惹他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伯伯生气呀!」蝶影不解,为何豪门有错!
「我爹跟我说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脚为什么会残废吗?」
「伯伯说他掉进山沟里,摔断了腿。」
「不是这样的。」于樵慢慢地述说着:「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一个权贵人家的小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气,认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竹工师傅,就叫人打他一顿,把他的腿打断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泪,原来伯伯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后来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不愿看到我受伤害。」
「不会的!」蝶影用力地摇头:「我爹不会那么坏,他不会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帮我们说话……」
「你忘了刨儿的故事吗?他带着小婵私奔,结果被安了罪名下狱。」
「我爹也不会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会如何?你的未婚夫是个举人……」于樵的声音略为沙哑。「你未来的公公是巡抚大人,谁知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断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蝶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险恶。
于樵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丫头,别傻了。你还需要人家的照顾,又怎能照顾我呢 ?」
「我可以!我会采野菇、烧猪肉……」
「总之……小蝶!」于樵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天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照顾她呵!「 我不愿让我爹担心,你也不应该让你爹娘担心。」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那温柔的抚触让蝶影呆了,忘了流泪。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乐。」于樵的手掌滑了下来,压抑下心里最激动的热情,转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唤住了他,声音绝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
「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梳头。」
于樵转过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动,但她整个神色都变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视着好远好远的地方,不复前一刻的热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摊开手掌,上面卧着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纠紧了,他没有说话,拿起竹梳转到小蝶身后,取下发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头发,柔和而缓慢地为她梳发。
竹梳依偎着长发,温柔流泄而过,婉转地倾诉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还是得离开长发,即使梳齿上仍缠绕着几缕发丝,亦随夜风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远的断发,双手捧着小蝶的长发,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动也不动,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我要带着一个秘密,那是在白云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秘密……」
于樵正为她编着发辫,手指一转一绕之间,逐渐变得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处是他的手指,何处是她的辫发。
一滴豆大的泪水滴落在蝶影的颈项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樵感应到那份颤动,他也蓦然惊醒了。
他放开长辫,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声音大声道:「小蝶,再见了。」
这次他说完就跑,尽力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永远跑离她的生命!
从头到尾,他不让她看见他的泪。
蝶影没有响应,只是望着于樵离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长发飘飞在无边的夜色中。
***
黄昏时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飞过天际,嘹亮的啼叫声响遍了原野。
晚风吹动「安定客栈」的旗帜,猎猎作响,于樵望了一眼天边红霞,从水井打上一桶水,提进了客房。
这是他和父亲于笙住进各栈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们父子俩离开水月寺之后,于笙就开始发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车中,为父亲找到了这间客栈安心休养。
于樵提水进屋,见父亲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门出去。
他转到了厨房,一个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炉上的药汤。
「七嫂,我来端药了。」于樵喊她。
钱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哥啊!这药汤还煎不到时候呢!再等一刻钟吧!」
「七嫂,多谢你了。」于樵诚恳地道:「这两天你们帮我请大夫、熬药,又帮我爹调配菜色,可我只有一点银子……」
「谁跟你谈银子了?」钱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哔哔剥剥的油爆声响遍厨房。「还要多谢小哥帮我们劈柴呢!」
钱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开始忙着切菜切肉。「小哥,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先帮你爹治好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