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陆风毅在新州做了什么吗?你知道第一次新州兵变为了什么吗?我可以为了你,为了徐肃而真正的相信他,可是他做了什么?藩库早就空了,各地的军饷我是怎么筹出来的你知道吗?他前后两次的请旨,我甚至问都没问就准了,可是他都做了什么?到了这一步我不在乎他是否真贪了那一百万两的银子,反正现在都这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可是他不能这样欺君罔上,拿了藩库的银子去造反!你知道吗,当时陆风毅杀的那个军士不是因为他带头闹事,而是当时的新州城要陆风毅自立为王,他要谋朝篡位!陆风毅杀了他是要杀人灭口!”
“我原本打定了主意,就是文璐廷说出什么来我都不会相信的,可是,这次居然连陆风毅自己都承认了,让我还怎么说?亲自去问的,他就这样说……”
他的声音喃喃的,越来越小,手却猛然捶到了凉亭的柱子上,而离开的时候,赫然已是殷红色的一片。
“可是他毕竟没有反,他回来了。”我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当时的情况是:前后都是死路,也许反了可以延得几日的残命,可是他还是没有反,终究回来了……子蹊,你不信任你自己。你不相信有人在那样的恶劣中对你依然是忠诚的,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宁愿死都不会背叛你,相信我。
“子蹊,你还说为了徐肃,为了我,你会相信他的。徐肃四朝老臣,先王帝师,公正廉明朝野皆知,如此的功勋值得任何人尊重。为了他,也不能让他再伤心了,留下陆风毅的命吧!要是让徐肃看着陆风毅死……徐肃已是风烛残年,不堪此伤了。”
“徐肃……他死了……他死了!所以不要再在我的面前用他当挡箭牌了,你的徐肃死了!今天我去徐相府中,就是为了看他最后一面,真奇怪……
“看看这个吧,是他让相府的管家给我的……”
他从袖子中扔出了一张猩红色的礼单,风把它吹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字:雪狐披风,南海珍珠,作价白银五万两……
“这件雪狐披风是轩辕王族的传世珍宝,虽历经百年却依旧光鲜,那是王叔的父王赏赐徐肃的,不过大家都不知道而已……五万两银子。永离,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大的手笔?永离,你自己想想,我问了你几次新州的问题,你都说没有问题,现在居然……居然是你!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拿什么相信徐肃,拿什么相信陆风毅?”
原来,原来我还是棋差一着,我还是败了。璐廷所说独一无二的东西不是那个玉版十三行,而是先王的披风,还是徐肃送我的。
讽刺,当真是讽刺。
我一直陷入虚幻的迷宫中,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可是终究被人算计了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动那几个从西疆回来的流放军工,不过有璐廷这个兵部尚书坐镇,那几个人留不留问题都不大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可我知道自己居然走到了徐肃的府邸,在一片白茫茫的颜色中看到了那个老仆人哀伤而熟悉的表情。他见我过来,拿了一封信给我。
“相爷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这个交给周大人。”
我打开,里面苍劲有力的正楷写了一行字:
——两害相权取其轻:永离,明哲保身。
权衡,又是权衡!徐肃的心是为我,他把那个礼单给子蹊其实为了制止我,让我及早抽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法原谅他。
两天后,徐肃发丧,极尽哀荣。七天后,内阁大学士周离,辅政有失,被六部弹劾,引咎辞职。不是我想如此,不是我想放弃,也许这是对的,不过我很难接受就是了……
第三章
这一年的雨水很多,从暮春一直连绵到了凉秋,还是下个不停。无官一身轻,可是内有大内御医的天天叨扰,外有禁宫御林军的仔细护卫,说不在乎,骗得了谁?
谁也骗不了。三伯的眼睛和明镜一样,什么都照了出来。
整个夏天,后面池子中的莲花开得艳如烈火,我却感觉它们在燃烧我最后的一丝热情和生命,所以没有等到花期结束,我就让人拔了这满池子的花。现在这里只剩下一汪沉淀后的清水,和几枝残败的荷叶。
今天下起了雨,真正是进入秋天了。一场一场雨过后,彻底抹杀了初秋残留的温热,现在的天气已让人感到透入骨髓的冷意。苏袖上午过来了,他宣旨来的。陆风毅判斩监候,再过几日估计就要行刑了,郑王准许我可以去探监。
“周大人,这可是别人都无法期望的恩典,你不要再如此了。大人的病一直拖到现在,其实郑王心里也很苦,也许,从现在开始,您以后就真的离不了这几味药了。都是一条心,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孔,自失的笑了一下。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心里难受。他何苦来着?”他没有再说话就走了。
陆风毅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我是夜里去找他的,除了一壶陈酒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里的士兵接到了命令,全部退到了外面,只余我们两个人,甚至连牢门都打开。
他,却没有出来,我也没有进去,我们就隔着这层木栏,互相看着,然后我递给他酒,他接了过去。
“风毅,你为什么承认,为什么对子蹊承认?”这是我这几个月来一直想问的。
他笑了,伸手撕开了封印,灌了一口,清澈的水酒顺着他的喉咙滑下。
“这不是状元红?”
“不是。”
“我一直以为你只喝那样清冽的酒。”
“其实我早就不喝了。我害怕,每次看到这样的酒我都感到恐惧。为了我无法追回的过往,所以我打算在你上路之后,毁了所有的状元红。”
“这是什么酒,我没有尝过。”
我一笑。
“不过是最普通的烧刀子,藏了快五十年了,所以味道肯定会不同。它是我的老师给我的,不是徐肃,是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这里的人。也曾经在红尘中翻滚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走了。这酒,是他除了诗文之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了?”
“因为我有罪,当时我的确存了这样的心思。当我发现生死一线的时候,原来一直坚持的忠诚曾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为了这个可耻的念头,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会让我伤心的。徐肃死了,你也要死了……你们就留下我一个人吗?”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坛子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永离,你拥有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这样的你注定会伤心的。
“也许我也可以说我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我必须偿还我的罪责。那个被我斩了的兵士,他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就是因为他当时一个天真的念头,想要拥我为王,我必须杀了他。不只为了灭口,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也存了这样的想头。
“可是他临死的时候居然是笑着的,他不认识字,可是他看着我居然笑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陆大人,真正把自己当刍狗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们做的也许一样都是错的。我甚至曾经想过也许封王龙泱象征仁义之师,可是我曾经见过他的哥哥,那个本该到了黄泉却被你救回来的人,他说你告诉他一句话:‘以臣弑君,是为仁乎?’永离,你连这都看透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有,也想到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