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隽仍是一贯地独自离去,季纯纯将眼泪眨了回去,拿起背包,紧跟在那个高大而孤独的身影之后。
※※※
摇滚重音碰碰响着,震得人们心脏随节奏而狂跳,也震得季纯纯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是PUB,可这是位於山中独门独院的豪华别墅;说是私人舞会,却是舞池、舞台、吧台、灯光、沙发、小桌一应俱全,连几个超重音喇叭也固定在大厅的天花板各角落。
雷隽坐在她身边,看出她的不安,解释道:「这是我常来的私人俱乐部,现在人不多,晚一点就热闹了,你先吃点东西。」
好吵,她什么也听不到;上面那个人歌声好难听,声音像是被碎纸机切过,裂成平板的长条音符:旁边一桌,那个老男人正在抚摸长发妹妹的胸部……
她闭上眼,如果能不呼吸,她也不想闻满室的烟味和桌上咖哩鸡饭的怪异料理包味道。
但此时最不灵光的耳朵竟听到了一声惊喜尖呼。
「Ray,好久不见了,这个妹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
雷隽冷冷地说:「你不要胡说,她是我同事。」
「哟,真是一个清纯小妹妹。」那个女人挤进了雷隽和季纯纯中间的空隙,用肩膀推着雷隽,红色的指甲尖点了点,娇笑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变口味了耶!早知道我也去平板烫,穿条牛仔裤,你应该还会爱我吧?」
「陈年旧事,我不想再提。」
「总是一段恩爱嘛!」女人花枝招展的,又摸上雷隽的大腿,来回抚摸着,「没想到才过一夜,你就变心了,女朋友换过一个又一个……」她转过头,娇媚地说:「妹妹呀,你要小心哦,我们的Ray……」
「你的金主来了。」雷隽说。
女人媚眼一转,立刻移情别恋,笑眯眯地起身,大发嗲功,迎向另一位大老板派头的欧吉桑。
季纯纯用力呼了一口气,那女人的浓重香水几乎呛得她鼻塞。
「别理别人。」雷隽再为她倒了一杯酒。「你就坐在这边,喝喝酒、听听歌,很好打发一个晚上。」
水晶瓶里盛满深红色的酒液,飘浮着切片的苹果、水梨、柠檬,这是雷隽特地为她叫的甜鸡尾酒,他自己则是喝着一杯琥珀色的加冰威士卡。
调味酒的味道不错,没什么酒精气味,季纯纯口乾舌燥,几乎是当果汁连喝两杯,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难受,於是拿起背包里的三明治。
雷隽望着她吃东西的神情,她双手抓着三明治,慢慢吃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轻柔地舔舐脚爪,恬静却畏缩;他目光凝视,手指不觉在沙发扶手抚拭着,彷仿佛摸的不是人工皮革,而是小猫柔软的毛皮。
但她为什么一直皱眉头呢?再看到她不时轻掩耳朵,他立刻恍然大悟。
那该死的立体环绕音响!
「Ray,听说你换公司了。」一个带着脂粉味的男人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一段时间了。」雷隽按捺住带季纯纯出去的冲动。
季纯纯倒是受了惊吓,去了女人,又来了男人,难道雷隽男女不拘?
她迷惘地环视四周,这就是「一个人」来的地方?一个人来,和另外一个人搭讪,或者和另一个人跳舞,然后就变成两个人,相拥,上床,不会孤寂了?
一个人,一颗心,短暂相逢,肉体安慰,能够交融交心吗?
雷隽的情史,那是他的事,她不介意,反而生出深沉的悲哀,他和她一样,其实也是孤单的。
舞台上换了一个歌声像拉锯子的歌手,她耳膜好痛,头更痛,是该走了。
她猛然起身,差点站不稳,雷隽撇下朋友,扶住了她。
「好闷。」她捂住胸口。「我要出去。」
「走。」
好不容易穿过五彩缤纷的舞池,闪过情迷意乱的红男绿女,季纯纯一下子呼吸到新鲜空气,耳朵获得清静,有了短暂的清醒。
「我去找公车站牌……」
「这里没有公车,我送你回去。」雷隽本已放开手,见她又晃了一下,忙握住她的手臂。
季纯纯头晕目眩,胡乱扯住雷隽的西装外套,突然胃部一阵翻搅,好像有人拿棒子在里头戳呀拌地,刺激得她再也忍耐不住。
「呕……」
雷隽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地承接她这一吐,亚曼尼西服上尽是花花白白、腥臭难闻的秽物,但他的双手依然牢丰地扶稳她。
季纯纯眯着眼。「糟,吐到你身上,我……我一定醉酒了……呕……」
她转过了头,又是疯狂大吐,这次吐到他的皮鞋上了。
她好难受,她想放开雷隽,隐约知道再吐下去,她可赔不起名牌服饰;可是头好晕,她需要抓住一些什么,酒精又开始作用了,天在转,地在旋,脚底虚浮缥缈,是不是飞上天,要去找宇鸿了呢?
宇鸿不会让她喝酒的,更不会带她到这种地方,他们会去海边夜游吹风,到近郊山上找星星,不然就在安静的房间里缠绵拥吻。
宇鸿在哪里呢?为什么她总找不到他?
「宇鸿……呜……」
未语泪先流,眼前是谁?是宇鸿吗?是不是?应她一声啊!
山风吹过树梢,枯叶落下,水银灯映出她苍白的脸庞,屋内仍在狂欢,屋外只有他们两人,黑夜凄清,天、地、他、她,都是孤寂的个体。
雷隽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拿出手帕,为她拭去脸上污渍,再拖着踉跄的她来到花园水龙头边,洗了手帕,再抹净她的手脸。
他一手扶住她,一手抖脱西装,直接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秽物,皮鞋也顺便冲一冲,再拿湿手帕抹去衫裤上的残渣。
「呕!」
季纯纯还在吐,这次没有吐出东西,只是猛呕含有酒味的酸水。
「苦……好苦……宇鸿,你怎么不说话呢?」
「回去了。」他一再地帮她擦脸。
车子就停在门边,雷隽像是挟持一尊大娃娃,又拖又抱的,总算把她塞进车子前座。
他坐到驾驶座,转头问道:「季纯纯,你住哪里?」
季纯纯歪着头,迷糊地哼着,说不出话来。
他按亮车顶灯,打开她的背包,摸出一个粉红色的皮夹,上面贴着一张她和周宇鸿的大头贴。
果然是一个俊朗的阳光男孩,跟那天他在医院看到的最后一面,几乎已是判若两人,人被病魔摧残至此,任是他冷眼看世情,也无法无动於衷。
雷隽又比对了照片和身边的女孩,她是明显地消瘦了。
他掏出皮夹里的身分证,看了里头的地址,再拿出一本电话册,第一页也是写着和身分证相同的位址。
他收好背包,按熄车顶灯,转身为季纯纯扣上安全带,见她垂着头,姿势不是很舒服,他又侧过身子,右手按在椅背上,半个胸膛几乎覆在她身上,以左手为她压下座椅下面的椅背调整按掣。
「宇鸿……」
雷隽已经压下椅背,让她半躺下来,正想起身,不料竟被她抓住领带。
他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撑在她上面,立刻拨开她的手。「别抓。」
宇鸿在逗她了!季纯纯绽出甜美的笑容,眯眼望着最挚爱的男人,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撒娇:「亲亲,我要亲亲。」
软腻的气味扑鼻而来,雷隽猛然起身,轻易挣脱她的拥抱,发动汽车引擎。
「宇鸿,为什么?不疼我了吗?」季纯纯泪水如瀑泻下。「我好想你,每天想你,闭上眼睛都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