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它撒开了四蹄,真个叫奔走如飞。
纪凌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抬头再看,窄道两侧的崖壁幻作一片黑影,倏忽而过。
这个峡谷生得奇巧,打外头看,似乎只有一条通途,进到里头却是九转连环,曲途通幽,也不知绕过多少重石壁,那鹰长啸一声,铺开了翅膀,凌云而去。
纪凌猛一抬头,前头两块巨石森然而立,彼此对峙。
顶上云遮雾缭,竟是天成的一道石门。
马车穿过石门,眼前景物为之一开。
纪凌勒定了马,四下观望,这才发现此间原来是个山谷。
周遭群山怀抱,极是幽静,一条青石大道由南向北纵贯山谷。沿途房舍、院落星罗棋布,井然有序。正北方一排殿宇依山而筑,气象雄浑,倒似世间的皇宫一般。
纪凌正看得出神,身后“哗啦啦”一阵响。
纪凌回头一看,那只鹰飞回来了,一只利爪牢牢勾在车顶上。
纪凌横了它一眼,打起车帘,冲着谢清漩说:“你那只鸟又来了。”
谢清漩闻言一笑。
“到谷里了吧?此地有玄武真气护卫,外头的车马进不了内城,得走着去了。”一言罢伸出手来。
纪凌虽则疑惑,却也自然而然接过他那只手,将谢清漩扶下了马车。
谢清漩立定了身子,双手搭在马背上,一路摸到缰头,伏在马耳边低语了几句,那马扬鬃奋蹄,惊飞了车顶的雄鹰。
纪凌见势,知道这马要跑,唯恐伤了谢清漩,一把将他揽了过来。
那马绕着两人跑了几圈,忽地沿着来路,出了石门,转眼消失在嶙峋的怪石之间。
“看不见还不小心点?”纪凌抱着怀里的人一顿数落。
谢清漩愣了愣,轻轻推开他,后退了两步,手往空中一招,老鹰“啪”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见了师父,便能解你身上的凝华符了。”谢清漩说着侧过脸来。他容颜恬淡,肩上那只鹰喙尖爪锐利,一派恶相,两相映照,说不出的诡异。
纪凌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几日两人行同车卧同榻,虽然谈不上浓情蜜意,到底也有些亲近。
可纪凌始终摸不透谢清漩的心,这人看着低眉顺目,骨子里却藏了锋芒,一旦回到宕拓派,无异于蛟龙入海,往后不定拿什么面目来对自己。
想到此处,纪凌冷笑一声,握住了谢清漩的手腕,“我可不怕你那师父。”
谢清漩也不挣扎,只说了句:“走吧。”
纪凌捉过他的手指,按在唇上,低低地说:“你带我回来,也是离不了我吧?这一路,哪一夜我们不是……”
谢清漩猛地抽回手,脸色一沉。
“纪凌,管住你这张嘴,若是让小汐知道了,我叫你求死不能!”
“小汐?你还真疼妹妹。”纪凌说着笑了,把谢清漩的手指送到嘴里,牙齿一磕,口里一阵甜腥。
“记着,无论到了哪儿,你总是我的!”
正说着话,谢清漩肩头的鹰猛地一扇翅膀,腾到空中,倒把两人给惊开了。
“小漩!”远处传来个熟悉的喊声。
纪凌循声望去,一驾白色的锦车飞驰而来。
帘子高高掀着,那兴奋地探了半个身子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黎子忌。
转念间车已到了面前,黎子忌一撩袍子,轻轻跃下,几步冲到谢清漩跟前,执住他一只手。
“子春说你就要回来,我将信将疑,结果让这家伙占了先机。”那鹰似懂他的话,拍了拍翅,落上他的肩头。“你这一路可好?小汐担心得要命,哭着闹着要去寻你呢……”
黎子忌说得急切,谢清漩只是微笑,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了?小汐呢?”
黎子忌讪讪笑了。
“我没事,那天大意了,连累了你们。小汐已经大好,但伤了心脏,得再卧床将养两天,没让她跟来。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牵着谢清漩的手便要走,指间摸到粘湿的东西,黎子忌不由停下步子,抓了谢清漩的手指细看。
“怎么流血了?”
谢清漩缩回了手,只说:“没事。”
黎子忌眉毛一拾,望向一旁的纪凌。
谁知纪凌也正狠狠瞪着他,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碰了,几乎爆出花火。
谢清漩虽看不见,也觉出气氛紧张,反手回握黎子忌。
“走吧,师父等着呢。”
三人这才上了车,一路上黎子忌都没言语,靠着谢清漩默默坐了。
见他们挨得那么近,纪凌心里不舒服,扭过头去看窗外景致。
这宕拓岭中,风物倒是极佳的。
远山如黛,笼在浮云里,说不出的神仙风骨。
路旁水边栽的都是烟柳,暮春时节,浓浓淡淡绿意堆叠,煞是可心。
此地房屋齐整,一律白墙黑瓦,街面异样的清洁。
路上行人不多,男女老少,全穿着素色衣服,个个脸面清爽,倒真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马车又走了一阵,停在了北山的殿宇前。
黎子忌把谢清漩扶下了车,手一挥,肩头停的鹰振翅飞进了殿中。
纪凌也下得车来,仰头打量面前的宫殿。
这座殿堂由粗大的乌木造就,殿前悬着个牌匾,上书三个篆体大字“玄武殿”。主殿高有三重,飞檐斗角,虽不是雕梁画栋、奢华富丽,却也别有一番气概。
从地面到殿门,砌有百级乌玉台阶,更衬得这殿阁高踞雄视,如在半天。
纪凌不由看愣了。
他总以为宕拓派不过是僻居乡野的一群乌合之众,便如世间的绿林草寇一般,谁知竟是想偏了,眼前这殿宇楼阁分明是诸侯气度。
纪凌出生侯门,二十年的日子直如顺水行舟,未遇星点的风浪,从不识个“怕”字.淫奢饱暖、生几分无聊心思,乍入暗华阴,惊惶过后便觉新鲜有趣,又得了妖力,更是把这一路风波当了儿戏。
贪着谢清漩的颜色,跟进了宕拓岭中,直到此时才辨出一丝厉害。
这偌大一个帮派,绝不是好相与的。
可眼下他已如瓮中之鳖,退无可退。不管前头是刀山、是火海,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上一步算一步了。
转念间,大殿里出来两个垂髫童子,各托一把拂尘,轻启朱唇,童音朗朗:“宗主有请。”
黎子忌微微一笑,扶着谢清漩上得殿去,纪凌跟着也步上了台阶。
到了殿门口,两个童子躬身施礼,引着三人朝里面走。
殿中极暗,全靠几盏长明灯照亮,主殿里供着一尊玄武神像。
座前香烟缭绕,肃穆非常。
神像之后是一重泥金屏风,绕过屏风,眼前豁然一亮,好一个煌煌的厅堂。
三面壁上由顶及地,燃了无数的明灯。
粗粗一看,这灯盏排得颇为凌乱。
仔细看去,却是按着十二周天,紫微星象罗步的。人在其中,恰似踏入宇宙洪荒,目眩神迷.几乎失了身之所在。
正对面设了一张锦榻,上头卧着个人,那人面前下了道珠帘,看不清面目,看身形甚是单薄。
童子们分跪到珠帘两边,齐声向里头禀报:“谢公子揣魔物回来了。”
里头那人笑了一声,“哦,那东西,我倒要见见了。”
童子们叩了叩首,漫卷珠帘。
眼见帘拢收处,一个乌衣少年斜斜靠在锦垫上,手里执着卷书。
他眉目娟秀,神情散淡,看样子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黎子忌和谢清漩顿时双双拜倒。
少年抬了抬手指。
“都起来吧,清漩,两年不见,你还好吧?”
谢清漩长跪不起。
“我未从师命,惹下泼天的麻烦,愿受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