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亮了起来,侍卫们点起了火把,野利仁荣率先走出了楚无咎的大帐,段司洛跟在他的身后,肩上披的是他来时穿的那件貂裘氅;最后走出的,才是楚无咎。
“司洛。”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保重,无咎。”段司洛淡淡一笑,随即转了身,对慕容无双及展昭喊道:“上马吧。”
“是。”
二人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上了马,却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并不打算留下来。
“他们是我的近侍。”段司洛上马之后,向一旁的野利仁荣解释道。
“无妨,既是如此,就让他们一起前来吧。”野利仁荣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又冲楚无咎抱了抱拳道:“昶恺殿下,告辞。”
说完,马鞭之声“啪”地响起,四人先后奔出大营,逐渐融进了远方的一片暗夜之中,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天寒地冻的山谷之中。
“司洛……”
楚无咎心中正在犹疑,猛闻身后马声嘶嘶,转头看时,白玉堂已如流星一般跨马奔了出去。
“玉堂,你去哪里?”楚无咎急急喊了一声,飞身而起,在大营门口随便拉了一匹马追了出去。
离营之后,白玉堂并没有去追先行离去那四人,而是径直飞奔上了山。纵马狂奔到顶峰崖边,才猛一带缰绳停了下来。楚无咎选择的这处山谷前后共有三个出口,易守难攻,沿着山道上到最顶端,便可居高临下,远远看到夏军大营内的灯火。放眼望去,只见那凝固的好似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点点光斑如同鬼火,荧荧闪烁——那就是展昭要去的地方。
“玉堂!”
楚无咎赶上崖顶的时候,正见白玉堂骑在马上,手中擎了一把硬弩,箭已搭在了弦上……
五指一松,箭矢发出尖锐之声,呼啸而出,深深刺入黑暗的核心!
“玉堂,你这是?”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和李元昊,我究竟该先杀哪个。”
白玉堂收了弩,掉转马头回过身来,面上的狠厉之色尚未褪去,看得楚无咎下意识地一惊,“玉堂,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与你相识十几年,怎能和李元昊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你既当这话是玩笑,也好,我再问你另一个问题,你想当皇帝还是想死?”白玉堂仰头一阵大笑,半眯了狭长的凤眼,又问。
“这……我就更加不明白了。”楚无咎此时已定下神来,且看白玉堂究竟想要如何。在营中这几日,到了如今他也该忍到了极限。
“如果你想死,现在就拔剑,在此与我决斗;如果想做皇帝,我可以帮你,只要一件东西来换。”白玉堂盯了楚无咎:“『醉卧红尘』的解药。”
“玉堂,你不帮我我也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是『醉卧红尘』根本没有解药,我也不愿你再想起那些只会伤你之事。”楚无咎沉下脸,咬了牙道。
“我不管你想怎样你愿如何,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死,还是做皇帝。没有解药也好,既然毒是你制的,也该可以想得出办法去解。别以为白爷爷不懂得药理就能瞒过我,白面鬼保我少吃的那些药量只能让我一时不把自己是谁都忘光,体内的毒却未根除;如果我执意去回想过去,早晚有一天会走火入魔,变成一个空心白痴!你不必解释,我知道那是你最坏的打算;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剁了你报仇,就算余生做个疯子也无憾!我再说一遍,世上无人可以妄想控制我白玉堂!你也别想借我的手杀展昭!”
白玉堂说完,扬手在马后狠狠一击,下山而去,只留楚无咎一人独立崖顶。
展昭……展昭……
世上当真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你吗?你现在分明仍在被这个人所牵动、控制!
※※※
弱水源于祁连山雪水,三千弱水汇聚于此,夏名即为“额济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野利仁荣从段司洛帐中走出,暗自沉吟。刚刚,他已将那一对分开了二十年的血玉连同自己心口的温度一起交还给了他。说来,在此之前,他一共只见过他三次。
第一次他还在段氏拓拔涵绋夫人的腹中。第二次是涵绋夫人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过府小住与母亲叙旧,那年他只有五岁,已经十五的他便把这乳名唤做额济纳的小娃娃当成了宝一般,整天带在身边不准别人乱碰。第三次便是在修罗宫中,他无意中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血玉,那枚从定亲信物变成了兄弟情谊代表的血玉,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与李昶恺在一起,记忆深处他搂着他的颈子不愿随母亲离开的情形重新在眼前清晰起来,恍如昨日。
仿佛是上天弄人一般,他明明已经知道他和李昶恺的关系,还是无法克制他的容颜烙进了自己心底,将他当成了唯一的额济纳。
想不到,真的有这一日,本该属于他的额济纳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与李昶恺的过往他不想干涉,现在他既然愿随他走,他便不会再让他离开。
※※※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段兄。”
听到身后之人的低喃,展昭转了头,只见段司洛立在雪中,身上已换了夏人的服饰。
“展兄,我知道你大概不会听我的劝,不过话却还是要说。回延州去吧,此处太危险了。野利仁荣连我都不完全信任,所以才把我们安顿在远离主营的偏僻之处。宋夏两国如今已经开战,你在此并不能改变什么。你奉旨前来不过是为监视楚无咎,但如今据我看来他已是自身难保,不会对大宋造成任何威胁。你先行一步回去,我会设法将白玉堂也送回去的。”
“多谢段兄好意,展某心领。但无论如何,展某不能就此离开。”展昭摇了摇头,“楚无咎手中兵马虽不算多,战斗能力却不可小觑;段兄刚刚说他恐怕自身难保,展某也能猜出几分其中的涵义,亦有同感。因此,狄王爷交与的任务,展某也并未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这一处。在达成目的、将玉堂带回大宋之前,展某定会万事小心,决不会轻易丢掉这条性命。”
“天上白玉京……遥不可及……展兄,人活在世,要的究竟是什么?”段司洛望着展昭,看着夜风吹散眼前的迷雾,显出那真真切切的伤痛与不悔,突然间开始有些困惑了……他在做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
“于公,无愧于心;于私,只要那一人——他好,便足矣。”
展昭展开掌心,这里清清楚楚地记下了白玉堂的心跳——
他好,便足矣。
※※※
晌午时分,虽是日正当空,雪掩冰封的群山仍泛着冷厉的白芒,大夏军营之内旌旗飘扬招展,鼓声雷动,千百名兵士盔明甲亮,分列道路两侧,从营外一直延伸到中军帐前,众人齐声高喊,“天大王得胜回营了!天大王得胜回营了!”
这声声呐喊可谓气势震天,愈发彰显出率领着大队人马由营外驰骋而归的战将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霸道之气!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布置准备的这些?打了个小小胜仗就如此耀武扬威,若是给皇上见了——”
野利仁荣看着眼前的一切,皱起眉来,心中觉得不对,立刻翻身下马,一阵大笑却已经从中军帐中传了出来。大笑之后,一名高大雄伟的男子自帐中龙行虎步而出,口中道:“朕的天大王得胜回营了么?朕早备下了庆功酒,已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