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我媳妇的男人查出来有不育症,所以他们又想要孩子了,还闹到法院,我也不懂这事是怎么算的,反正孩子判给了他妈,法院的人说最迟月底一定要执行。」
老人喃喃地说:「无论如何,孩子是我带的,我得平平安安地把他交给他妈,不是么?」
望着老人佝偻的身影,李明正长叹一声,对弱者而言,法律的天平未必就是平衡的,这位含辛茹苦的老人奔波一场,到头来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李明正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是爷爷在父母离异后,收留了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自己,用微薄的退休金,将他从六岁抚养到十六岁。
儿时的李明正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学生,他要做一个让爷爷骄傲的孩子,然而就在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爷爷却突发脑溢血辞世了。
李明正以为自己心头的伤痕早已平复,此刻他才明白,有些遗憾一生都无法淡忘,悔恨如蛰伏的蝎子趴在记忆的深处,伺机而动,啃噬心灵。
但愿眼前的这对祖孙,可以多享受一些天伦之乐,虽然看上去相当困难。
李明正扭过头去看另一边的肖海,肖海的头垂在椅背上,挺拔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睡眠把他的表情过滤得纯净透明。
李明正不禁问自己,肖海到底有多少个侧面?
冷酷地扣动扳机的是他,谈笑风生的是他,无私助人的是他,对自己拳脚相加的是他,之后帮自己搽药的还是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又或者,他本就是一个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
几根浏海落在肖海的眼皮上,李明正替他心痒,伸手帮他拂开,手指滑过肖海的额头传来一丝温暖,李明正的心不由一惊,与此同时,肖海的睫毛也仿佛翕动了一下。
李明正急忙缩回手去,暗骂自己,一定是熬夜熬出了毛病,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举动,见肖海没有其他动静,李明正才渐渐放下心来,半小时后也合上了眼帘。
***
等李明正再度睁开眼,阳光已撒入了医院的走廊,然而唤醒他的不是晨曦,而是激烈的争吵。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正指着昨天的那位老人劈头盖脸地谩骂着,周围的医生和护士劝也劝不住,肖海则靠在走廊的墙壁望着这一幕,脸色铁青。
李明正拨开人丛走了上去:「大姐,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你算哪根葱,要你管闲事?」女人眼眉一立,冲着李明正开火。
「别,这是孩子的恩人啊,就是他借的医药费。」老人赶忙护住李明正。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今天我跟你说清楚了,这钱你别找我要,老不死的欠了债就该自己还钱!」
李明正透过镜片冷冷的注视着女人:「孩子已经判给你抚养了吧?」
「是啊。」
「从法律上说,你必须负担他的一切开销,其中包括医疗费用,既然你知道上法院去讨孩子的抚养权,就别忘了承担相应的责任!」
周围的人听了议论纷纷,女人脸一红干脆耍起泼来:「什么法不法的,要你管我的家务事?」她转而向老人发难:「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想害死我儿子,坑我的钱,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存的那点黑心?」
老人怯怯地分辩着,女人更来劲了,一甩手便搧了老人一个巴掌。
「打了你还嫌脏手呢。」女人说着便要扬长而去。
「啪——」重重的耳光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
女人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一脸斯文样的李明正:「你打我?你打女人?」
「错!我从不打女人!你根本就不算个人!」
女人挣扎着要扑上来,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女人一抬头,迎上一双冷冷的眼眸。
「适可而止吧,聪明人才活得长。」男人嘴角微扬,女人正待反驳,胳膊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冷汗涔涔而下,女人吓得噤了声。
并肩向医院门口走去,肖海看了李明正一眼:「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不过,那一耳光实在精彩。」
李明正没有作声,走了两步才说:「那个老人让我想起自己的爷爷,我是由爷爷带大的。」
「是吗?」肖海扬起头来,医院门外晴空万里。
「肖海!肖海!」听到喊声两人停下步子,老人急匆匆的赶上前来,手里还拿着纸笔。
「怎么走了呢?还没留地址呢,这叫我怎么还钱啊?」老人便说边把笔递给了肖海。
肖海一笑接过笔:「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孩子没事。」老人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肖海点点头,刷刷写下几行字把纸条叠起来交给老人。
望着称谢而去的老人,李明正好奇地问:「你写了什么?」
肖海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改叫肖明了?」
李明正耸了耸肩:「你不是说我是你弟弟么,当然跟你的姓。」
肖海扬眉:「这是哪门子歪理?」半晌轻笑:「算了,告诉你,我也是爷爷带大的。」
李明正一愣,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彼此会心一笑。
在医院的走廊,老人拦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大夫,请你帮我念念这个地址。」
医生拿过纸条:「这哪里是地址啊?」
「啊?那写着什么?」
「善有善报、福寿双全。」
***
经过一夜大雨的洗礼,停车场边的灌木也显得格外的水灵,雨水仿佛可以冲去一切污秽、不洁的东西,留下一个清新自然的世界。
肖海和李明正朝医院的停车场走去。
听到李明正的惊呼,肖海赶忙抬头,只见十米开外,他们那辆黑色的汽车正在缓缓启动,两人对视一下,同时向着车子发足飞奔,但人怎能追得上汽车?
急速前行的车子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外。
谁说行善者必有福报?他们的车被盗了!
***
知了在树梢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阳光透过树叶,在两人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李明正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半,车子被窃后的这两个半小时,肖海一直默默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发呆。
一个逃犯,突然间失去了逃亡所必需的交通工具,而且连豁出命抢来的七十四万现金也同时泡汤,其沮丧绝望可想而知。
肖海已走入绝境,照这个情况看,三、两天内,他的心理防线就会崩溃,到时候再加以恰当的劝诱,说不定就能说服他投案自首。
李明正心里这样盘算着,脸上却不动声色。
肖海茫然的侧面看久了居然有点揪心,李明正暗骂自己滥施同情,努力摆脱这样的想法。
两年的警察生涯,他看过各式各样的犯人,其中也不乏一些罪不可恕但情有可原者,可法律自有其规则,善行并不能抵消罪恶,所谓赎罪只是宗教名词,在法制的世界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即使肖海是因为行善才落到这个田地,又如何呢?他所付出的那两千多块钱,就能抵消他抢劫、杀人、绑架的恶行了吗?李明正反复告诫自己,眼前这个眼神迷茫得宛如孩子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如果你忘了女朋友的生日,她会怎么样?」肖海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哎,小薇吗?」
肖海点头。
「她啊,她会非常生气,会甩电话,会扔东西,」李明正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然后她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