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瀚与国文老师相约台北市。早上十点整,小瀚将车骑回家门前停放。他准备好皮夹、公交车卡,而公交车卡的金额,已经所剩无几。他想了想,再带了国文老师送给他那本《诗的剖析》,他趁这几天将这本书精读,想询问老师许多关于创作的想法。
他来到公车站牌前,等候公交车的到来。
三年以来,不舍昼夜通车上学,每日耗上两个小时。他曾因着错过公交车而自责不已,因着车内拥塞而筋疲力竭,他诅咒过好几次通车的生活。如今他拥有驾照了,未来搭乘公交车的机会亦将微乎其微。他竟感伤公交车即将走入他的历史。
在冲刺班的日子,赖升平每日陪伴他搭上公交车。每次等待公交车的到来,赖升平总不多话,仅存微微体温的流动。
公交车朝着他们直驱而来,赖升平便捥起小瀚的手。小瀚起初惴惴不安,也终于渐渐喜欢起他的温度。
小瀚上了公交车,他提醒自己,赖升平已然离去。
他选择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他喜欢偎在角落,或者偎在赖升平的肩膀。然后当他兴致一来,便从角落窥伺车上乘客的一举一动,或者沿路行人的风情万种,他觉得,每个生命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时近暑期正午,车上没有太多乘客,冷气让他微微发颤,他起身将冷气调离方向。他看见左前方座位那对情侣,女孩正轻啮着男孩的手指,小瀚便悄悄地绽开微笑。情侣,不就应该是这么甜蜜吗?
公交车经过新埔捷运站,乘客陆续下车,车上剩下寥寥几个老人坐在前方博爱座,小瀚向窗外望去,新埔捷运站外,那些接送的车令他熟悉。
赖升平正在新埔捷运站前,好整以暇地捉住他的手,怎么会没时间?时间多得很,他轻描淡写地说,要他上车而他却半推半就。上车以后,他也拥着赖升平,他们的胸膛交迭,赖升平的背脊承载他的剧烈心跳,彷佛赖升平真的属于他。
那时他也才明白,赖升平是这么有思想的一个人。
继续朝着江子翠前进,空旷的车厢让小瀚觉得有些落寞,他身旁的位置空无一人,他将手放置在隔壁的位置,赖升平轻轻抚恤着他,对他说,我知道你要我,为什么不敢面对?
他随即睁开眼睛,提醒自己,赖升平已然离去。
试图忘却赖升平,他拿出《诗的剖析》,品尝书页中森然罗列的技法精髓,他发现每次的解读,随着自己心境的转折,心底的共鸣亦不同强弱。
拿起书页中老师送给他的小卡片,卡片上的诗句,一丝暖流缓缓自心底浮升,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喃喃朗诵:「即使结局尚未明朗/演出已经是必然/即使幕落幕起/承瀚仍然可以把主秀唱完。」
在华江桥上,公交车开始摇晃起来。由于桥上车辆并不多,因此时速较快些。小瀚倚上椅背,赖升平正打着瞌睡,他们的发开始交织,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赖升平的声音,拥有男孩子的温文,以及浑圆。
他才发现他根本欺骗不了自己,在赖升平离去的这几日,他不可抑制地想要见到赖升平。他想向他答谢,想向他道别,但他怎能飘忽得不落痕迹!
于是他告诉自己,在下车以前,他要彻底地低回,从此将他封锁在记忆的角落。
下了华江桥后,公交车来到龙山寺,接着往前左弯,朝西门捷运站逼近,西门站附近向来人潮汹涌。
他们游走在西门町的街头,他穿着制服,赖升平衣着光鲜地向一向最不爱迟到的小瀚调侃,恭喜你迟到了。阿富与赖升平仍在相互寒暄,阿富和男朋友互相买给对方一条订情项链,像场未竟的梦。
倘若现实永远伫留在那日的欢愉,那么记忆恐怕又要乏味了些吧。他想。
接着来到博爱路,再度转弯以后抵达重庆南路,大部份的乘客都在此站下车。
人行道上有位男孩的身形与轮廓和他极其相似。小瀚瞧着他的背影,这位男孩身着黑色衬衫搭配黑色的垮裤。小瀚越看越入神,在毕业典礼那日,小瀚也这么目送他的渐行渐远,他却捉不住他。
那男孩别过头,与小瀚交会了眼神,那一瞬间,思念不可抑制地泛滥出记忆的潮——那是赖升平,千真万确是赖升平,他能够向他挥手道别的啊。
小瀚坐回自己位上,傻傻笑起自己的憧憬,公交车转向襄阳路。
二二八和平公园近在咫尺,他要下车了。于是拿出他的公交车卡,手扶着公交车的握杆。
在襄阳路与馆前路前,那熙熙攘攘的三叉路口,赖升平毫无顾忌地就抱住了他,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正疯狂地在体内恣意奔腾,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我不爱你,他说。托起小瀚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
他相信,赖升平此刻必然也在遥远的时空,喜悦而泣。
转向公园路的台大医院捷运站时,小瀚刷过公交车卡,公交车内已然空旷。
距离正午还有半个小时,骄阳如炙,人行道上寥寥几位行人等待着,一旁新公园里的碧绿,在阳光底下溢着微醺的芳香。
公交车沿着公园路扬长而去,朝着北一女中前进,小瀚望向那班公交车,直到它从视线消失。
而他明了,这班公交车离去以后,下一班终会来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