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衣柜拣选衣服,一面心里想着,不过念个书,实在毋须劳师动众地梳装打扮,另一面却又矛盾地觉得自己的衣服少得可怜。随手穿上T恤、牛仔裤,并带了件防冷气的薄外套。
既扁平又单薄,生活就像手上那件外套。
他走出家门,家门口外的阳光有一些刺眼,他摀住双眼,有些晕眩。时近盛夏,太阳益愈猖獗,不到七点,已经觉得马路有些发焦。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赖打」,才正要接起,电话已经挂断。他转身定睛一看,赖升平站在他的身后。
赖升平的头发有些长了,前额的浏海微微遮住他的眉睫,头发也染成了暗棕色,在阳光底下溢着耀眼的辉芒。小瀚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看过他,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连穿着也十分的成熟,黑色的衬衫搭配笔直的西装裤,给他穿起来像一袭燕尾服,想着,小瀚不禁为自己的T恤牛仔裤感到难为情。两人比对起来,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好久不见。恭喜你又迟到了。」赖升平嘴角微扬,小瀚觉得好熟悉,那几乎要勾起小瀚半个月以前的时光。
小瀚感到兴奋至极,但他随即又想起赖升平的不告而别。这半个月以来,小瀚心底煎熬得很,一面尝试接受阿富离开的事实,另一面又要试图压抑自己对于赖升平的幻想。
拥塞的生活,案牍劳形,是他唯一能忘却那些痛苦的自残方式。
小瀚向他点头,嘴角一撇,然后转身便向公车站牌走去。小瀚告诉自己,他已经是一个无憎无欲的人,他不认识这个人。
赖升平跟了上去,站到小瀚身旁,把手搭上小瀚的肩,小瀚却没有停止的意愿,他并不拍去赖升平的手,他只是不断加速,让赖升平跟不上。
「你在生气啊?」赖升平的手被甩开,便咧嘴笑了起来。
小瀚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这样假装沉默好难受,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只是约略觉得若停了下来,须臾之间又会将心伤透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时间足以愈伤。
他快步走到公车站牌,向着远方的路口张望。
赖升平缓缓尾随,嘴里吹起了口哨,小瀚听不出来是什么歌,只是觉得很轻快,很没有束缚的曲调。他似乎不以为意。
公交车直驱而来,小瀚上了公交车,他选择右边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而赖升平故意坐在他的旁边。
小瀚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公交车上的对谈,时光递嬗,把他带往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那时他们仍以制服着身,而今,制服已成为衣柜里尘封的记忆。穿得太仓忙,褪得又太慌张。
两人静默了半晌,直到公交车经过捷运新埔站,赖升平才转向小瀚:「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吗?」
赖升平的眼睫好长,小瀚从眼角微睨,他吞了口口水,赖升平靠得更近,像在补捉小瀚飘忽的眼神,小瀚躲不开来,只好把眼睛闭上。赖升平促狭的面容,既倜傥又狂浪,竟又烙在脑海。
赖升平便倒在小瀚的胸前,小瀚一时慌张,整颗心怦怦地无所适从,他想要伸手将赖升平扶住,手却又难以自制地左支右绌,当赖升平整个贴上他的胸口时,小瀚觉得他的血液整个都要沸腾了,他快要按捺不住,他既想要伸手将他拥住,却又憎恶那个无所定性的自己。
「这么高风亮节啊。」赖升平正起身子,他伸手握住小瀚的手。那掌心的温度,在半个月前那么的熟悉,他的皮肤纤细得像个婴孩,却又紧实得像个男人,小瀚手微微一颤,他已然把持不住。「我这次回来是想要问你,有没有考虑要和我交往?」
「正经一点。」小瀚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意思,我是考生,别这样消遣我。」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对你有没有意思?」
「因为你是赖升平。」
「好笑,那我改名叫赖打,赖打问你有没有兴趣跟他交往,这样如何?」
听到这两个字,小瀚忍俊不住,噗噗笑了出来,这两个字是他们第一次在公交车上,如今天这般坐着时,小瀚这样叫他。笑了几声小瀚深呼吸,叹了口气,他还是欺骗不了自己。
小瀚双手握住了赖升平的手臂,他的手臂仍旧匀称且结实。他越握越紧,越是感到掌握不住。赖升平就在眼前,但是他的心思,将会落在哪一位女孩的身上?他太缥缈了,人间的锁不足以将他困牢。
「你没鬼扯?」换小瀚靠了过去。
「先说好,我卖笑不卖身。」赖升平一把抓住小瀚,换小瀚倒在他的怀里,小瀚乐得绽开笑颜。
这次小瀚并不像上次那么局促,他头一次觉得他们还真像一对情侣。从来只看过情侣们在公交车上打情骂俏,心底只能暗暗称羡,而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如一般人的生活。
他躺在赖升平的怀里,两个人都微微闭上眼睛,小瀚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狼狈,却又觉得他的胸膛厚实极了。
他贴着赖升平的胸口,开始进行另一种放逐。他发现自己突然不觉得倒在男孩子的怀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这次怎么能倒得如此干脆,毫无顾忌?他回想起第一次倒入赖升平怀里时,十分忸怩,只想挣脱。他仔细地比对两次的差异。究竟是时间的洗涤、是伤痕的冶炼,或者幸福的升华?
难道只是一种习惯?
他才赫然发现他已经褪去了制服,象征校誉的制服。他们是父母与师长眼里,未来社会的中流砥柱。原以为生命可以如此和平、顺遂。但学校从来没有教过,当一个人的爱情与亲情相互抵触,爱情与友情无法兼顾时,要用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意识逐渐扩大,他彷佛见到当时的孩子,制服由斑白转为赭红,烙在身上,同侪的流言逼他省思,无法扭转性向的残酷又令他无以为继。他尝试摆脱,现实却又早已根深蒂固。
他这样想着,心情逐渐平缓,他褪去制服的标签以后,他也渐渐尝试褪去同性恋的标签。因为拥抱而温暖,因为缺憾而幸福,是人的本能。他希望日子能够更简单一些,他只想维系自己的本能。
他睁开眼睛,赖升平已经沉沉入睡,小瀚正起身子而惊动了赖升平,赖升平揉了揉双眼,此刻的他显得有些稚气,小瀚硬是搂住赖升平的脖子,显然公交车的位子不够宽敞,他瑟缩着让小瀚搂着。
赖升平的睡容依然那么俊朗,小瀚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拥有他,一刻也好,便吻上他的颊。赖升平只是将眼睛微微一瞇。
第十六章
到台北市还有好一段车程,两人清醒以后,开始诉说这半个月的生活。小瀚告诉他,最后他和阿富已经互不往来,那一阵子他时常辗转难眠,食不下咽,赖升平并没有多作表示。
而最令小瀚纳闷的是,赖升平这半个月的去向。
「不知道。」赖升平这么说,小瀚越是积极地向他套出线索,越是没有头绪。赖升平随口胡诌,话锋一转,小瀚碰得一鼻子灰。
两人在重庆南路下车以后,小瀚往忠孝西路的冲刺班方向走去,他正捥着赖升平的手,才想起身旁的赖升平只是个高二的学生,怎么这时杵在这儿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