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要否认,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微低下头。
引玉轻叹一声,转头看向窗外,一路之上,两人再无言语。
到了晚间,照例在城中最好的客栈留宿,引玉将酒菜叫到房中,与他对饮,一口一杯,全不象往日般细酌慢饮,他跟着喝了几杯,一点食欲也无,只觉百无聊赖,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见引玉微微犹豫,加道:“我不会走的,马上就回来。”
引玉听得此言,却并不回应,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们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了,对不对?”说着又干了一杯,桌上数只酒壶已空了小半,菜却未动一筷。
夜飞见他如此,心中好生难过,转身便走——若再待在此处,他定会当场哭出来。
出了客栈,他站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看着满街人潮,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夜风微拂过头脸,他轻咳了一下,身子虽然好得差不多了,毕竟还有些虚软,加之连日来心情极差,还要装得一脸开心,哪知引玉早知他是做作,一时之间,茫然无措,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四章
在街上游荡了好一会儿,他细想与引玉结识以来的每一件事,只觉情丝纠结,难以理清,引玉那种变化无常的性子令他疲累又害怕,但引玉对他的情意却是千真万确,昭然若揭;他对引玉,也是钟情已深,万万舍不下,任引玉如何待他,他都不在意,唯有随意杀人这一点,他想起来便觉心口发凉。虽然出门之日,师傅告诉过他江湖险恶,他却不知竟然命如草芥,尤其在引玉手中发生这等事,又被他亲眼看见,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回想当日引玉的言行举止,那女子竟是为他而死,只因他无心的一句话,便害了那女子性命,想到此处,又是一阵难过,心中寻思,回去后好好跟引玉说,将那女子的家人找到,准备些银子给他们,再去那女子的坟前多烧香钱,求她原谅,他们心里也好受些。日后对引玉好言相劝,其他的怎样都好,只是不要再杀人,两人相依相伴,岂不比满手血腥好的多?
心里既定下了主意,连日来动荡的心情亦稍觉平复,不由加快脚步,径直往回走。出门时引玉的言语神态甚是不妥,他此时方担起心来。
不多时回到客栈,房中一片杯盘狼藉,引玉却不在,他呆了一下,以为引玉也出去了,便叫小二来收了桌上的东西,自己则坐在房中等待。这一等却是好长的时间,他不知不觉意识模糊,就着靠在床畔的姿势睡去。
半夜里醒来,房里空荡荡的,引玉犹未归来,他心中隐觉蹊跷,再无睡意,下楼到中庭缓步走动,突然左边房间传来压抑的呻吟声,在静夜中听来忒是惊人,他脸上发烫,已经知道那是何种事情,颇觉自己有些无礼,就象偷窥了他人欢爱的场面般。正待离开,一声语调稍高的娇吟恰在此时钻入耳中,他脸色一凛,凝神细听,竟象是引玉在动情时发出的声音。
他悄悄走到那间房门口,将耳朵紧附在门上再仔细听得真切,只望自己是误会了,一颗心却越来越向下沉,房里的两个声音之中,有一个明明白白,便是引玉。以他的耳力和对引玉的熟悉,又怎会听错?
他两腿打颤,便似站不住了,两只手也不停的发起抖来,却还是怀着一线希望,用力的推开那扇门。
门内的景象令他脑中一片昏晕——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压在一副雪白纤长的身体上,肆意冲撞,发出粗重的喘息,他身下的人虽紧闭双眼,却因剧烈的冲击吟哦出声,脸上满是红晕,长发散乱飘拂,头部也微微后仰,那张脸看得再清楚不过,不是引玉又是谁?
夜飞脚下一虚,往后退了两步,身子靠在门板上发出声响,两人都已惊觉,看向这边。
那男子见是一个年纪轻轻、朗眉俊目的小伙子,心中一宽,竟淫笑道:“你可是耐不住了,也想来一次?”
引玉听得这话中对夜飞的淫亵之意,一抬手就结果了他,可怜那男子只道飞来艳福,却是无命消受,半声惨叫之后人生便到了头,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双目睁得老大,直盯着刚才正与他欢好的美人,兀自不敢相信,却再也没有机会后悔。
夜飞眼见此惨象,喉头作翻,几乎当场呕了出来,口唇嚅动,一直没说的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转身便待离去。
引玉身形一闪,挡在他身前,赤裸裸的身上到处是青紫痕迹,甚至还有牙印,夜飞又是一阵恶心,伸手欲推,却听见引玉阴恻恻的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夜飞看向他双目,但见凶光流转,隐隐有疯狂之色,已状若鬼魅,本该害怕,却不知怎的反觉轻松,两眼直视引玉,一字字道:“你既喜欢杀人,干脆把我也杀了,落得干净。”随即闭上眼,只等他一掌落下。
心中瞬时间闪过这些天来的种种片断,竟似已无喜无悲、无乐无苦,只剩下初次见到那个衣饰华丽的少年时,眼前突然一亮,便不知不觉跟着他的景象。
原来从那一眼开始,就已经喜欢了吗?只是他不会知道了,也不想知道了吧。为什么此刻还要想起这些呢?真是……可笑,就如他糊里糊涂的人生,到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几年,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也许只有师傅会为他伤心……还有眼前这个即将结束他生命的人,他会吗?不会吗?但对于一个死人,这又有什么要紧?……不想了,他已经太累……
等了又等,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那致命的掌风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微睁开眼,只见一只苍白如玉,仿佛透明的手悬在他头顶,手的主人面上正闪过无数表情,快得让他分不清,变幻到最后,却只剩全然的悲哀,那脸的颜色白得发青,渗出惨绝的凄丽,和着嘶哑的语声:“罢了,你我二人,从今而后,永不相见!就当……就当从未认识过!”
话音未落,已然吐出一口血来,他也不去擦拭,只手轻扬,将床上带血的长衫吸过来覆住身子,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余下的夜飞孤身站在血迹斑斑的房内,目光呆滞,夜风从敞开的窗口中呼啸而入,一切都只如一场短短的梦。
应该庆幸逃过生死大劫的他,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呆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两腿僵直,才抬眼看向别的地方,视线一接触床上丑陋的尸体便俯下身干呕。但因未曾进食,自然吐不出什么,只是一再重复呕吐的动作。
好不容易吐完,他茫然动身,象个木偶般朝门口移动,一步步向前走。
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只想离开,走得远远的,无论到哪里都无所谓。或者,他方才已经死了,夜飞这名字,是一个叫苏引玉的人所取,而引玉已经没有了,夜飞又在哪里?从今而后,世上该是再没“夜飞”这个人了,但这个活着的人是谁?
他一边走,一边傻傻的想,越想就越不明白。街上的更夫看见这样一个三更半夜游荡着,动作又僵硬的影子,还以为见了鬼,直吓得魂不附体,远远逃开。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天色渐渐发亮,东方初升的第一道阳光直射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终于软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