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信脸上并无愠色,笑一笑:\"就算是我错好了。\"想一想,无限感慨,\"男女之间,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说清谁对谁错,就好了。\"
诺诺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你意思是,你和她,都没有错?如果真是这样,\"诺诺话语尖利,\"十七年的感情,为什么会毁于一旦?\"
九信仍然笑着,不说什么。
诺诺亦附和地笑,然后轻描淡写地道:\"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我父亲---那时,傻,以为拼尽全力,就可以挽回自己破碎的家。我父亲说得比你还技巧:缘分已尽。随即携新欢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自生自灭。\"
九信笑容顿敛。
诺诺只作不知:\"说得真好,我要记住,以备将来。我也是男人,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背情负义,抛妻弃子,到那时,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可以一一使将出来。有备无患,是不是?\"
九信霍然站起,颜色大变,但是诺诺如此镇静,镇静而无畏,九信终于颓然坐下,一手撑住了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有十几年的感情,可我渐渐懒得回家,想起每天都是那几样菜式,都觉得烦腻。叶青,她曾无尽地信任我,相信我的爱,相信我会给她最好的将来,现在她怀疑我,与我吵架,寂寞得要去跟外头的人倾吐心声……\"九信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迷离恍惚……
瞬间惊觉,他的身体陡地挺直,眼神重又恢复矜持冷淡:\"我不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你今天肯来跟我说这些,澄清误会,我感谢你,你关心叶青,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想,我和叶青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起身,送客。
诺诺不得不站起,但仍不甘心,还想作最后的挣扎:\"我相信你会处理好。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
九信才迈出一只脚,\"哗\"地锁住,陡地转身:\"叶青怎么了?\"
焦躁得等不及诺诺回答:\"快说。\"
诺诺轻轻地说:\"你明明还是喜欢姐姐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九信整个人僵住了,良久,方缓缓落座。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九信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诺诺,突然问:\"你叫什么?\"
诺诺答:\"我叫许诺,别人都叫我诺诺。\"
九信略略沉吟道:\"哦,叶许诺。\"
诺诺没有纠正他。
九信又问:\"你多大?\"
诺诺一怔:\"十七。\"
\"十七,十七。\"九信连连重复了几遍。久久地沉默,忽然苦笑。
诺诺看不懂他突然的奇怪表情,只知道,那笑容分明是与喜悦无关,很尖利又仿佛很酸痛。
九信不再说话,起身,在室内缓缓来回,深深地皱着眉,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入袋中探摸,好久才提出烟盒,摸出一支烟。却只是捏在手里,忘了点火。
他沉默着,许久。
十七岁的少年耐不住这样的沉默,诺诺的额上密密出汗。
寂静里诺诺听见卧室的电视里,有女子在哀婉地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你真的准备和姐姐离婚吗?\"诺诺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
像被人凭空一绊,九信的脚步停在半途。半晌他转身看着诺诺,慢慢地说,眼光闪烁:\"不是准备或者不准备的问题……诺诺,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还小……这几天,我就不回家了。\"他从皮夹中取出一叠钞票,递过去,\"这是给你的,你替我照顾好她。另外,\"他折身进房,稍顷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这个你帮我带给姐姐,告诉她,要用钱还在原来的地方拿。\"
我痉挛地捏紧信封,感觉到里面是硬硬的片状金属:钥匙。大门钥匙?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我颤抖地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把小钥匙。我拈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我梳妆台里暗屉的钥匙---瞬间的往事如烟。
那时我们刚刚结婚,很穷,因而很珍惜钱,怕有小偷来洗劫我们已经太微小的财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妆台上嵌了暗屉,成了家中保险箱。常常在灯下,两人一起数着薄薄的钞票,九信说他将要做的生意,我告诉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丽物件,一起幻想金银满箱的情景。然后他大富,数千上万不在话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发了工资,随手一搁。那个暗屉自此我没有用过,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时移事往,却没有想过九信竟然还想着它。到底他还是在意我的,还记挂着我要用钱。
终于我迷惘地问诺诺:\"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诺诺有点狡猾地笑:\"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也在问:\'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其实真的重要吗?
我只能去睡觉。
午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那端问:\"是问家吗?\"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声音说着:\"交警大队……车祸……问九信……昏迷……二医院……\"
我如遭雷击,话筒哐啷一声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是九信,我不认识这个人。
几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象一个人竟能有这么多的血!扭曲的身体!变形的脸孔!从救护车里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仿佛跟生命已经毫无关系,身边是同样鲜血奔涌的陌生女子。但是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正在喷射出来。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里,我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
他们把九信和她抬进去。我狂叫,想扑过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碍医生。\"许多人挡在我周围,许多人挡在我和九信之间,许多人挡在生与死之间。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请求:\"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们的衣服,我跟在他们身后跑。
一位医生喝住我:\"两人都要做大手术,赶快回家拿钱,多拿一点。\"
我在混乱中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呀,怎么办?怎么办?\"
诺诺用力摇撼我:\"钥匙!姐夫给你的钥匙!---要用钱在原来的地方拿。\"
恐惧与混乱让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为都是机械的,拦车,指路,冲上楼,开锁,就在抽屉即将拉开的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极点。
我握住钥匙的手在犹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将会离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很多想法云集。
真的只是瞬间。我随即拉开了抽屉。
第八章
我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一切:
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