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结局已定,但,只是无法挣脱这令人心酸的温暖……
许久,虎牙轻轻笑了,空气中滋长的昏暗掩去了眼底的波动:“这样太难看了,此处离营地并不远,难道要给别人看笑话吗?”
“说得也是。”伊坦拉也笑了,却少了方才的真实。
箍在胸前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微凉的空气倏地取代温暖,卷裹起人心的无奈。
“你看了军报吧,阿剌黑终于告捷,而别都鲁军明天傍晚抵达大营。虽然看上去我军稳占优势,但……不论如何,是得胜归朝还是成为秃鹰的饵食,很快就能见分晓了。”伊坦拉猛抽刀向空中虚砍两下,已变得粘稠的暮色中锐利的寒光转瞬即失。他出神地望想远方,思绪似乎落入沉郁,“如果世间万物都能凭这把刀砍断就好了。”
“伊坦拉……”虎牙的嘴角略微抽动几下,最终将一切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虎牙,”伊坦拉转过身,眼中染上一层血色的柔和,“此战之后,再一起到草原的明月下畅饮一回吧。”
没有回答,也没有期待回答,似乎两人都知道这是给不起的承诺。
***
在朦胧月色悄声细语的安抚下,时光像个婴孩般熟睡不醒,只有风因为静而产生一种古怪的振动,传送着浓重的夜色也无法掩盖的某些秘密的恐惧。
“爷,又有军报了……加急。”她带着几份忧郁,轻声说道。
“不用看也知道结果,”摩珂末随手拨弄着身旁的弦器,过薄的双唇拉出一道嘲讽的弧度,“都说蒙古铁骑锐不可挡,确实名不虚传,连有查克烈老将镇守的额舍剌都难逃失守的命运。论到兵精将广,朕确实不及伊坦拉汗。”他冷冷地扬起眼角,“你在担心我的失败?”
她恭顺地垂下眼睛,不再做声。
“你不用如此紧张,这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摩珂末发出尖锐的笑声,眼中隐露几点精芒,“蒙古有蒙古的强大,我有我的王牌,拥有优势和取得胜利也并不一定不会成为截然相反的真实——派你去别都鲁军中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
轻轻点点头,她感到手心满满的都是冷汗。这个男人是她和母亲的救命恩人,但她有时却从心底里惧怕他——惧怕得近于憎恶——在那温柔的笑容后面似乎满涨着腐败的阴谋。她不禁想起矗立于夜晚的这座别宫,就像是用吸尽了精血的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墓穴,嘲讽般扼住了希望的咽喉。
一瞬间,像求救般她的脑中闪过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以及他如独狼般孤寂的微笑。一种她从未涉及到的情感由灵魂最隐秘的角落无声地扬起,又无声地落下。
“陛下……”她脸色苍白地握紧双手,终于鼓起勇气,“您真的会遵守对巴帕先生的承诺,让格日朗爷活下去吗?”
略微一愣,摩珂末的眼睛微微眯起,射出毒蛇一般的快意。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跪在阶下的女子身旁,抚弄着她的长发,柔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难道……日久生情?”
“不是……”她咬紧牙关,却仍忍不住声音的颤抖。
摩珂末仰首大笑起来:“人心最不可靠。爱与恨,就像是背靠背的两人,转身的瞬间已足够颠倒天地。我不会违约对他下杀手,但有时人会情愿自寻死路……”
门外突然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谁!”女子“唰”地抽出腰刀,便要冲出去,却被摩珂末一把拦住。
“不过是养的一只猫罢了。”他表情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虚空,苍白的月色将无言的叹息纳入怀抱,“霸业和情爱,两者从来难以兼得;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迹的。”
女子有些吃惊地盯着他,一刹那跳动的烛光似乎在苏丹的眼中投下深深的落寞与疲倦,然而很快,一切又被冷冽的肃杀冰冻了,就像那些妄图安慰悲伤的月光却又最终消散了的浮云般无影无踪。
当摩珂末转过身时,熟悉的冰冷微笑又爬上了他的嘴角。指尖在琴弦上用力一勾,刺耳的强音久久回荡。
“等一下记得派人好好照顾那个小家伙,他现在可事关重大——你心仪的人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他将这孩子送来时我从没想过他还留了这一手;”他面带戏噱地一笑,“你则前去阿尔泰山,务必在明天傍晚前寻得札兰丁大营。不可太晚,更不可太早,以免他们有想法应对的时间。只要你能取下他性命,令这支奇兵乱了阵脚,我就将伊坦拉的人头送上,让你能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女子猛地一震,红绿的火苗咬住了她原本漆黑的眸子。她深深一拜,身影如烟般消失在已渐渐稀薄的夜色中。
***
夜,平安地睡去。
晨,在梦惊中到来。
日落,反常的慢,仿佛夜的难产。
太阳在西方的群山上痛苦地辗转呻吟,一厘厘,一寸寸,将碧空与长云浸在一汪腥红中。原就荒凉的大平原今日更显得平坦得奇妙,似乎粘粘滑滑的,满浮着一层血。天与地,都被这悲凉的艳色给吃透了。
就像在鲜嫩的血肉上刻下深长的伤口,已近麻木的视野中突然刮起一阵乌黑的风暴。湍急的马蹄声密如战鼓,将扬起的沙尘和死的阴影一起抛于脑后。
“已快到伊坦拉汗的营地,再接近的话恐怕就会被发现了。”沙额利拉了拉缰绳,走到主帅身旁,“将军,你真的打算……”
“你害怕了?”别都鲁瞥了瞥嘴,嘿嘿冷笑了两声。
“但……将军不怕留下骂名吗?”
“我们有大义的名分,会留下骂名的应是那个弑兄的篡位者!”别都鲁仰天大笑。花剌子模的密使早就与他商定好,只要杀了伊坦拉,率军退兵,从此与摩珂末井水不犯河水,就将那个失踪已久的独子送到他手上。到时自己将成为辅佐新君的头号功臣,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不会再屈居于那个来路不明的格日朗,旧主衰落的家道也将再次得到复兴。
别都鲁深吸了口气。忠诚,耻辱,武人的野心和人臣已成惯性的畏惧互相撞击着,令人几乎难以控制激越的心跳。他脸上赤褐色的刀疤因为轻蔑和欲望而扭曲的狰狞。
“走吧!”别都鲁狠狠抽了一鞭,幽深的目光一如午夜时分饥肠辘辘的饿狼,死死地盯着面前肥美的猎物。
***
流逝的云块连着异色的黄昏。
札兰丁无言地注视着在浓郁的暮色中消失的山峦,全部的思绪似乎随着骚动的天空飘荡向远方。良久,他淡淡地笑着转过身,亲切的眉眼后有着令人看不透的真意:“你让我屏退左右,就是为了说别都鲁将军已经叛变?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杀了你。当年别都鲁将军确实极力拥护大皇子,但自从伊坦拉汗即位以来一直忠心耿耿,不存二心;大汗待他更是不薄。从哪一点上又能说明他真的叛变?”
“我没有证据,但人心又哪能从表面来看。”来人毫无惧色,深如夜空的眸子直直地应向札兰丁尖锐的刺探,“纵然位及人臣,比起全蒙古的摄政王之位,简直就像火把妄图盖过太阳的光辉。不说别人,单是王爷你,难道不曾对凌驾于整个帝国的权利垂涎?”
表情一僵,札兰丁笑弯的眼底毫不掩饰地涌起浓浓杀机。他微微点头,突然一把抽出腰刀,冰冷的刀尖笔直地抵在了对方的咽喉上:“故事要编也要编得圆满。当今大汗与我都还没有子嗣,其余三个皇子及其儿女早因为五年半前意图谋反而被赶尽杀绝,别都鲁倒要当得哪份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