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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仅是“仿佛”。右臂上炽热的刀疤还在一遍遍像永不止的轮回般提醒自己所背负的约束和罪责,过去的现在的,一层层压过来。早已折断的翅膀已随那人的逝去化为风中的沙尘。但哪怕是个梦也好,哪怕是错觉也好,为了那个幻象,自己不也一次次甘愿犯险相会吗?

  然而梦也该醒了——虎牙没注意到坦依少有的沉默,独自沉浸在思绪里——今晚的酒也有些难以下咽,就如同已去的美好时光,当你试图抓住它时它已从指尖溜走,当你反复咀嚼试图重温它时它却因冰冷的现实变得苦涩。今天是粮草能维持的最后一天,明天不论生死是非突围不可了,幸在这几天王军的按兵不动让人马得到了充分休息。和巴帕反复计议,却只得出一个残酷的方法——兵分两路,由巴帕率领伤员和年老体弱者夹带辎重进攻东路,造成大部队由东路突围的假象。待王军大部分东移之际,自己则率领精锐突袭主要由西夏和维吾尔军组成的西路军,以求杀出一条血路——不论结果如何,作为饵的人马恐怕再难生还了。

  “与其全军覆没,不如留下一线生机。”理性清楚地知道这是唯一可选择的路,良心却狠狠地扭曲着。卑劣,不可原谅的卑劣,因为自己而陷入困境的人,无数次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伤口正在溃烂却依然相信着你的人,就这样使之成为饿狗的饵食吗?要用这双手,与达瓦仓立约的手,将他们推入死地吗?

  “别沉着一张脸,老子我还没打算去和女鬼打情骂俏。跟着我这样命大的人,伤再重的兄弟也能闯出去。”巴帕故作轻松的语气也掩不住死别的阴影。



  虎牙看着杯中的月亮,在最想大醉一场的时候却因为明天的行动而要痛苦地清醒着。酒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咽喉,心肺,令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裸露在暴风中般的疼痛。

  伊坦拉注视着默默喝酒的男子——端酒的姿势,上下浮动的喉结,微垂的睫毛,还有眼底忧郁的流彩。视线从一开始就无法移开,也不愿移开。酝酿了许久的说辞早忘得一干二净,空白的脑袋里只余下紧张的心跳。

  混蛋——懊恼着自己的无能——怎麽比两军对垒时还紧张,你那些“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的词句呢?你那令智者贵由都瞠目的雄辩口才呢?

  “察朗台,其实……”下面该说甚麽来着,说甚麽来着?怎麽想不起来了!

  “甚麽?”虎牙放下酒杯,侧头看着一脸焦躁的朋友。今晚的时光是最后的乐土了,明天的生死相搏更突现了此刻友谊的珍贵。

  “其实我是……呀——”想拉近两人的距离,伊坦拉却绊上了放在他们之间的酒壶,突发的混乱让两人都愣住了。当意识反应过来,他已十分狼狈地压到虎牙身上。



  “对……对不起。”伊坦拉知道自己的脸一定跟烧起来一样。怎麽搞的,每次在他面前我都像个傻瓜。他边自嘲边挣扎着起来,无意间突然对上了虎牙深潭般的眼睛,电流般的麻痹感僵住了他的动作。

  第一次如此近地看着双眼睛,仿佛要将一切都吸纳的黑暗,又似乎拥有无限光明的清晰,银色的月光完美的融合其间,散发着近于欺骗的诱惑。伊坦拉的心脏被抓住了凝固了,但瞬间又崩溃似的从心底涌出无数的热流,沸腾了的血液让他觉得身体要化为一团烈炎。他诧异地发现身下的英挺男子竟有着惊人的妩媚,他从任何女子身上都未曾感到过的妩媚。

  发现了他的异状,虎牙笑着推他:“你很重的,被你压着我宁愿选一个胖女……”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扭曲的脸,因迷恋的饥渴而扭曲的脸。

  他们这样沉默着,对视着,一如中了月亮的咒语。时间在此刻停顿了,空间在此地凝固了。伊坦拉的手突然抚上了虎牙的脸庞。“告诉我,你从哪儿偷到月光,偷到月光藏在你的眼里……”仿佛梦吟般的细语,灼热的气息吐在对方微启的唇上。

  “甚……”未完的话音被封在了一个吻里,仿佛花瓣轻落般的吻,仿佛不曾存在过的吻,却打破了一道沉重的禁忌。

  再次对上写满惊诧的双眼,伊坦拉突然发现他早已爱上了这个人,在十年前的河边,当那个少年露出微笑的瞬间,他就已爱上了同为男子的这个人。

  猛然醒过神的虎牙一把推开了还诧异于自己心意的男人:“坦依!你这是甚麽意思?别告诉我这是个玩笑!”低沉的声音里蕴含难抑的怒气。

  伊坦拉坐在地上,无言地别过头。他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混乱,压抑了十年才被正视的爱意汹涌而出,在心底冲撞着几乎令他窒息,可是根本找不到表白的途径。如果对方是个女子就算用强的他也会娶她为妻,哪怕为此得罪了西夏王室。但他是个男人,一名骄傲的草原战士,他怎麽可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慕?

  “你没甚麽话可说吗?”肇事者的不语更添了虎牙的怒气,近握的拳头在关节处泛出白色——被如同女子一般压在地上,甚至被吻了!他刚才盯着自己的炽热眼神算甚麽,把我当成女人的替身了吗?!

  难堪的沉默笼罩着,一个等待着解释,一个逃避着回答。

  钢嘎哈拉突然发出一声长嘶,如同警笛撕破两人间凝固的空气。隐约听得到如战鼓般渐近的马蹄声——有一个人从王军营骑马过来了!虎牙一个箭步翻身上马,搭起的长箭直指蹄音传来的方向,眼角却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伊坦拉的一举一动。

  “不用紧张,来人不会……”伊坦拉话未说完,一名王军小校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视野中:“殿下!殿下!可找到你了,有密……”

  一股劲风从伊坦拉身边扫过,那名小校远远地摇晃了几下,像个布袋般跌下马去。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惧地止住脚步,茫然四顾后突然掉头逃离——前方有一只野兽,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

  “察朗台,你……”伊坦拉诧异地对上那双燃烧至白炽的眼睛,利箭,映着月光,正把青银的死亡矛头指向他的喉咙。

  “殿下?我记得王军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人呀,”平静的声音下是憎恨和愤怒的风暴,“我还真被你耍得团团转呢,坦依,不,应是尊贵的伊坦拉王子殿下。”

  “你听我说……”急切的解释被暴风雪般冷然的声音打断了。

  “其实我们也算扯平了,察朗台也是个虚构的名字。而弟兄们称呼我为——虎牙,”微微抬高下巴,虎牙用混杂着厌恶与轻视的目光瞪入那无法置信的双眼,“也是你敌人的名号。”

  命运正是这样,总爱把原本平行的直线扭曲,缠绕成谁也解不开的死结。永恒的痛苦,梦幻的幸福,爱恨情仇,一幕幕悲喜剧如同河滩的砂石,沉淀在哪儿发出静默的叹息。

  视线纠缠着,一如千百劫的漫长,一如草间朝露的短暂。

  弓已经拉满。任谁也躲不过的利箭,箭尖为甚麽微微地颤抖?崩到最紧的弦将手指勒出一道血痕,赤的血顺着银的弦一滴滴溶入沉寂的大地。

  月光一如两天前的美丽,但心却迷失了。两天,短短的两天,从哪里积累了这麽多沉重的情感,压得这箭,压得这心仿佛要陷入深深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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