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龙帝都很享受这份寂静和安宁,现在,却觉得这里静的有些寂寥。
有时在繁花处处的庭院中散步,心头也会掠过烦躁的情绪,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郁闷起来。
回想当日,在人间那小小的水阁上,织锦抚琴,墨尘醉酒,还有九炫在身边说说笑笑,何等畅快惬意。
后来,织锦不在了,九炫走了,又从狐族那里听说了墨尘的消息,却是失落在了黄泉深处。曾经相聚过的人都寻不回来了,龙帝心里空空的,仿佛缺了一块。
天界已经很久没去了,龙帝连最近一次的天翔祭都没有参加。倒是听回来的龙将说,下界有个地仙给天帝呈上了一株长于蓬莱仙山的兰,那花舒展着翡翠色的叶,连花色也是晶莹的绿。姿态有说不出的清丽高雅。
天帝当时见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掩面而泣,泪洒在白玉阶前,惊得庭上众仙面面相觑。
月昭,也想起织锦了吧。身为天界最上位者,手里掌握着世间多少生灵的命运,同样留不住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
龙帝黯然徘徊在潺潺的水榭中,衣白如雪,长长的衣袂逶迤在地,随着他的脚步拖曳着。
逝去了的人是永远回不来的,轮回也是仙人的禁忌,没有人知道,元神消散的青帝会在何处安息,也许他早已化为一阵清风,一场细雨,或者那开在山坡上的白色雏菊。没有人知道,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帝也如是……
但是,总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吧?摊开双手,再收紧,总有什么留在了掌心中,像那忘不去的记忆。
和九炫道别的时候,偷偷从云层中往下望,发现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天际,脸上泪下如雨。
开始不明白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后来想想,渐渐明白了他眼里深藏的痛苦的含义。
墨尘以前也多次说他不懂,原来,自己真的不懂,九炫对他的那片心,是现在慢慢回味起来才知晓的。
明明学会了的剑法,却总是骗他不会,而到了晚上就自己一个人起来练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剑气的锐鸣声足以吵醒任何人么?
每次下雨都傻乎乎地撑着一把伞到处找他;后来自己走了,留言说不要找还一路锲而不舍地跟过来;在画舫上拼着受他三掌也不愿打消跟来的念头;冒冒失失地问他有无喜欢的人,却一脸痛苦无助地等待他回答;帮断臂的他换衣服时,那脸呀,红得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龙帝不由微微笑了,而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傻气的炫儿,这样执着认真的炫儿,为何以前从不曾明白他的心呢?
摊开手掌,空无一物的掌心有着细细的纹路。
我也想伸手留住些什么啊,不想错过,至少不想像错过织锦一样错过什么了……
慢慢握紧手掌,龙帝仰头望着浮在水晶宫上的蓝色海水,似做了什么决定。末几,只见他白色衣袖一扬,人已从清泉蜿蜒的水榭中消失……
——我希望,当我握紧双手时,掌心能够实实在在把握住什么,而那样东西,是我不想失去的。
故地重游,人间又是一年春风至,京城无处不飞花。
城南那间水榭显然破旧了许多,但是如水春光依旧,如画美景犹在。窗子外面的桃花李花也依然开得红红白白,散了一地落英。
抚着沾了些许灰尘的斑竹桌椅,眼前依稀浮现当年墨尘在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
走上小楼,白色轻纱迎面扑来,似乎还留有一丝丝香气,在风中温柔缱绻着。
织锦便在这里抚琴的了。当时,他是用什么心情奏着琴,用什么眼神看着自己的呢?
他和他,曾经那么接近,两人间只隔了一层轻纱……
唉,龙帝听见自己深远的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命运弄人。
化成为龙,一口气冲上天际,在云间盘旋了一阵,然后朝着那烟雨中的江南飞了下去。
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故乡的庭院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断壁残垣间偶尔跳出一簇火色,原来是傲然挺立的一枝美人蕉。草色青青,皆朦胧在柔柔的细雨里。屋后的池塘还在,却也荒废了很久,水里浮着伶仃几片荷叶,已经看不见往年开得热热闹闹的芙蓉花了。
龙帝一个人淋着雨,静静地望着水面一圈圈越泛越大的涟漪,淡然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伞悄悄掩了过来,回眸,执伞的人有对火色的眸子,红鬓黑衣。
龙帝抬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边的?
说话的人老实回答。
——刚刚看见你在云间盘旋,所以就冲过来了。
龙帝斜瞥着他。
——哦,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不是回欲界天去了?
那人的脸微微红了。
——我不知怎么找你,只好在这守株待兔。
龙帝拨拨他火红的头发,诧异道:
——炫儿,你的角呢?
他有点不好意思。
——太引人注目,所以我藏起来了……
哈哈哈……龙帝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穿越了密密雨雾,直冲云霄……
归去时,应该是晴天吧。
尾声 黄泉摆渡人
黄泉与人界隔了一条河,河上有桥,名曰奈何。
弱水三千,年年月月在桥下流过,只争朝夕。
我在冥河这头撑一叶扁舟,总有迷失的亡魂来找我,央求我渡他们过河。
他们被未死的执念束缚,留恋前世的爱恨情欲,他们不愿过奈何桥,因为桥上有孟婆的迷魂茶在等待他们。
——红尘中的痴子,冥河边迷失的亡魂,我可以渡你们过河,不过我要特别的东西作报酬。
我对每一个有求而来的亡魂这么说,即便我知道他们除了对人世的执念之外一无所有。
我只是无聊,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他们给得起的。
那一日,有一个人摸索着来到冥河边,他对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叹息着,而后朝我这边走来。
“我听说冥河上有渡人过河的船夫,请问,你可以渡我过河么?”
很悦耳很沉静的声音,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宛如筝语琴音。
——可以,只要你给我特别的酬谢。
听了这话,他缓缓走过来,黄泉中不落的冷月,让我看清了他的容颜。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一袭黑衣的拥蹙下,像冥河上的一朵白莲,他的眼睛很美,眼神却很飘忽,冥河边的劲风卷起他的衣裳,在岸上那一片红艳的花中如一羽墨色的蝶。
他伸手撩了撩被风吹散的发,微微笑着:“你渡我过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意思,我决心让他上船。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亡魂。
他摸索着登上小舟,我解缆摇橹,轻轻一荡,半江月光倾斜在我的桨下。
“可以开始了,你的故事。”
他似乎还沉浸在舟行的颠簸中,听到我的催促,有些恍惚的样子。
沉吟了一会,他才轻声道:“那是一只狐狸的故事……”
“……很久以前,人间有一个叫奈何谷的地方,那里终年飘着不息的白雪,象四季开不败的花。有一夜,一只落难的黑狐逃到了那里……”
小舟渐行渐远,对岸上的曼珠纱华已成了一片模糊的红影,亡魂的悲鸣远去了。冥河上很静,寒夜的月光漂满了整条河,轻盈得似有若无。
而他娓娓道来的声音,轻漫而悠远,和着永不停息的流水,如诗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