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黄昏,隔着江面薄雾看不真切。伫立在江边的影子,拥有很强烈的存在感同时却也很缥缈虚无;应该是没心情注意其它事物,那个影子却还是跳进他眼里。是人,是鬼?
或者都不是,是索命无常?
黄昏是逢魔时刻,遇上什么都不稀奇。再加上,传说每一条桥都是交界、划分阴阳,会出现鬼差或许也属平常;她,是不是也被无常带走了?穿过这条桥,走向枉死城……
日落了。
在日落的刹那,他弯腰越过桥上栏杆栽向江面,头下脚上刻意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模模糊糊的影子却在此刻突然变得清晰,一把提起他的腰带将他带回桥面。
他原以为是无常的影子,将他带回人间。是命不该绝、还是她的期望……?不允他死、纵然她已不在人间。
记不清是谁先向谁说话,又是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他与莫霜痕大醉一场。
莫霜痕的酒量并不怎么好,至少比起他的剑术来说是逊色很多。如夜一般的眼睛越喝越朦胧,比江上的月更朦胧。
「为什么要死?」莫霜痕问这句话的语气很淡漠,眼神很迷惘。到第二天天明以后,罗泓堰便再也没见过莫霜痕露出那种眼神。
再也不曾。
莫霜痕这么问的时候,自己答了什么?
「为什么要救?」
……是了,就是这一句。纵然救回人,心却已死。为什么要救?
莫霜痕沉默,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的跟他一起喝。喝了一坛又」坛的酒,竹叶青、梨花春、三白酒、泸州大曲、汾酒……什么酒都喝,就是不喝女儿红。
因为为他心爱的女人酿的酒,再也不可能成为女儿红。
在他自己都忘记问过什么问题的时候,莫霜痕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用一种,很低、很低,低到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话。「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今天不想再看到死人。」
世人传说只知他莫霜痕出剑无情、杀人无算;却不知道他杀人,有不少时候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朝水边行去,欲洗涤一身黏腻。
纵然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也不想一直将证据留在身上提醒自己。边走边反复想着,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信步前行间,水声越来越大。
听着水声,紊乱心绪渐渐变得平静。
却在偶然一抬头、望见强劲水流冲激下的身影时,再度激荡。愕然止步,无法自抑地紧盯瀑布下黑发如瀑的身影。
青丝垂落掩去大半肌肤,却又无法尽掩,略嫌苍白的身躯上,散布淡淡红晕。就不知,是被冰冷的山泉冻红还是……?心跳急促得令胸口发痛。
那个背影曾经是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如今却有些陌生。而他,也并不希望自己对那个赤裸的背影熟悉;虽然他的指尖仍残留着那一种,令他极度眷恋的触感。
不能太接近吧。
不该再接近吧。
胸口传来的疼痛,单纯因心跳太快?沉重的感觉在心口翻搅,也许不全然是悔恨而已;近乎痴迷的凝望,脑袋混乱得无法思考。不能这样下去,可是该怎么做?
罗泓堰咬紧自己的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混乱的问题仍旧未有答案。
而莫霜痕似乎察觉到有人接近,回首望。
视线相交的瞬间,罗泓堰狼狈地别开脸。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昨夜激狂交欢的挚友,是无言、也是无颜,以至于不曾看见,莫霜痕眼底掠过的那一抹情绪。
水声的变化,昭示莫霜痕已上岸。很轻、很柔的,像是衣物摩掌的声音,猜得出来应该是在穿衣服。
单纯声响竟成诱惑。
罗泓堰不敢回头,仅是双手慢慢收握成拳。他听见莫霜痕一步步靠近,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转身拔腿就跑?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无法移动分毫。
越来越近、直到咫尺,他闭上了眼。
但这很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失去视觉以分散注意力,其它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混在寒凉水气里,冰冰冷冷、似栀子花的香,淡淡;强烈地刺激他、引起某种反应。不敢呼吸、因为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掺杂着那淡香,没有任何诱惑之意,却深深蛊惑他的香。
也可以说是,摒息以待。等待审判、或者责备,或者其它任何有可能的言语。
而莫霜痕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自罗泓堰身边走过,就像街上偶然错身而过的生人。
没有留半个字、甚至打个招呼也不曾,漠然走过。
罗泓堰猛然睁眼,回首望向苍白身影。
长发随着行进微扬。发梢水珠一滴滴淌落,蜿延一道水迹,像是泪痕。
不知道是谁,流下的眼泪。
这种联想其实是有点怪异的,因为他知道莫霜痕绝对不会因这种事哭泣。甚至可以说,他不知道莫霜痕可能因为什么事哭泣?他只知道,此刻胸口涨满的情绪让他想哭。
明白是自己主动逃开,而今也没有资格再多说什么;如此漠然擦肩,却令他好难过。几乎,无法呼吸——
***
夏谪月不断的来回踱步,已几乎要将原本平整的地面磨出一道沟渠。席尘瑛静坐抚琴,柔和的琴声与夏谪月的急躁恰成对比。
夏谪月几度停步望向席尘瑛,欲言又止,末了却还是继续他的踱步。
「唔!」随着铮然一响、席尘瑛发出一声轻呼。迅速缩手送至唇边吸吮伤口,却仍不免数点殷红随着断去的琴弦飞散。
夏谪月一个箭步凑上前,随即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半步。「怎么了?」关怀之情,溢乎言表。
席尘瑛轻摇蛲首,「没什么,不过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
夏谪月凝视席尘瑛近乎完美的侧脸,心头五味杂陈。
个性向来温顺的她,怎么会「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忧心,为谁?有时候,他宁愿自己可以真的粗心到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样他就可以很纯粹地为自己好友的安危担心,这样他就可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嫉妒。纵然明知,这个女人并不属于他……
这时候,他就很庆幸席尘瑛目不能视,她不会看见,他如此丑恶的表情。偶尔不免会兴起一种想法:如果,今天换作是他下落不明,席尘瑛是不是同样会如此担忧,
他并不真正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并不希望席尘瑛为了谁而不快乐,就算那个「谁」是自己也一样,甚至,他将更加无法容忍是自己让她担心。
「药放哪儿?」若无其事地发问,顺便自席尘瑛面前将琴抱走,摸出不知打哪弄来的琴弦,为琴换下断弦,灵巧的手指动作流畅,就像练习过千百次般利落。他的双手可以轻易操控许多可见、可触的东西,却,不能够以相同的灵巧操控不可见、不可触的东西……
「小伤,不碍事的。」纵然笑意清浅,仍是坚定的婉拒。席尘瑛常如尘埃随风飘荡,看不清她真正意向;有时却也如瑛,纯粹、刚强,不容任何人动摇。
将修复的琴放回席尘瑛面前,夏谪月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的伤势,因为很清楚这种时候,她没有心思注意这种小事。
罗泓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法追踪去向。纵然自雪影山庄的侍女口中得知罗泓堰是自己离开雪影山庄的,却无法让他们多放心一分。
因为,罗泓堰在他们将他送至雪影山庄的隔天,便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