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我来抢你的茶喝,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而且要快,否则你珍藏的好茶就会被我全糟蹋光。」一本正经地迎视莫霜痕的眼,十分认真。
他眉微扬。绝不会不知道早已经难分彼此,哪来什么糟蹋不糟蹋?
是,那么凶险的事吗?以致于连最了解自己的人都开始担心了。
视线相交,隐于平静之下的担忧关怀不需言传。
须臾,莫霜痕轻颔首,「我会。」
没有多余言语,只有简单承诺。
因为不需要其它字句来修饰。
***
雪飘着。
天冷,冷到让罗泓堰睡不着;即使刚洗完澡,缩在被窝里仍觉得冷。
自莫霜痕离开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余,江湖上却没有半点关于莫霜痕的消息。
或许不该担心,但漫无尽期的等候,总是难免忐忑不安。
他知道,莫霜痕的剑很好,出道至今未尝败果;但他也知道,莫霜痕这次要去杀人亦是传说中的传说。
杀人无数名动天下的杀手,每一次杀人都是下战书般一对一决战的杀手。就连扬名江湖已久的冉家庄冉镜辰,亦没有任何反抗余地死在其刀下的杀手。
莫霜痕至今无敌。
那个人也是。
有多凶险?他不知道,所能够得到的消息实在太少。
染舫在众多杀手组织中并不算是最神秘的一个,但「红」这个杀手一直很神秘,就连向来消息灵通的夏谪月都没有办法取得多少消息。
所以他担心。
未知的东西,令人不安。
莫霜痕离开多久了?算算时间,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吧。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即使睡在莫霜痕的床上,即使拥着熟悉的气息,人,还是不在。
为什么还不回来?不安情绪一天一天逐渐膨胀,压得他几乎快喘不过气。
没事的,没事的。
哪一次不是平安归来?却不禁想起多年前冰冷的夜,冰冷的离别,如疯似狂飞奔追不回逝去的人。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他比谁都清楚莫霜痕有多重承诺,答应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可是,为什么?仍不见踪影——
夜渐深沉风转狂,卷起飞雪,于窗外呼啸旋舞。
猛然抬头,不知是被什么呼唤,好象听见了某种声音,夹杂在风雪里……是?一骨碌翻身坐起,推开房门,然后,他愣了。
风里、雪里,园中孤立的身影长发扬散,呈现他从来未见过的凌乱。
以及苍白。
点点翻飞应该是雪影,轻盈跳跃在莫霜痕身边尽情舞动像有了生命,也似一缕一缕,无主孤魂。脸庞、衣裳,就连漆黑发丝及眉眼仿佛都被雪染白,少了坚定色彩轻薄得像随时会消失在风雪里的幻影。
是人?是鬼?是活生生,平安无事地归来,抑或惦念着曾经许下的承诺、就算死了也要赶回来?他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几乎足不点地奔了出去,险些连鞋都忘了穿。
莫霜痕的手很冷,冷得不像活人,冷得缺乏生命的热度,看着他奔到自己面前,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神情很迷惘。
他觉得好冷,却没有半分退缩,睁大眼睛注视莫霜痕;黑白分明的冷漠眼瞳里,漾满他从不曾见过的迷离情绪。是怎么了?
「如果……失去我,你会变得怎么样?」声音很低、很飘忽,像是喃喃自语,或者漫不经意间问出的话,却让罗泓堰全身剧烈一震。
突然紧抓住莫霜痕的手,确认自己是抓着了实体才略略安心;失去生命重心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他会受不了的。「不要说这种话。」虽然尽力让自己镇定,却还是不禁微微颤抖,那毕竟是他胸口永远的隐痛。
但,他不能让自己软弱,小莫现在的情形很不对劲。
四目对视,莫霜痕的眼神依旧茫然。
罗泓堰握得很紧,应该是会痛的,却似乎一无所觉。「……如果我,失去你,会变得怎么样?」
问句,是问谁?
是问自己,还是问他?
不管是问谁,都没有答案。
罗泓堰定定地望着莫霜痕的眼,半晌说不出话。
「会变得,怎么样呢……」轻声,又问一次,罗泓堰这才恍然回神。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定需要答案吗?或许不是必要,但莫霜痕现在需要一个回答。
一个可以定心的回答。
拉着莫霜痕的手凑至唇边轻吻,闭上眼,缓缓道:「你不会失去我。」
「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也许听进去了,也许没听进去。莫霜痕注视那一开一合说着话的嘴唇,似乎有些恢复往常,又似乎仍迷惘茫然。
双手,捧罗泓堰的脸专注地凝视,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罗泓堰睁开眼,略带困惑地回望,莫霜痕则慢慢地凑近脸,轻轻将唇覆上,令罗泓堰不由瞪大眼睛。
这是第一次,莫霜痕主动亲吻他;也是莫霜痕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亲吻某个人。难免惊讶,难免僵硬,难免有些不习惯,却随即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回吻。
风仍狂雪仍飞,天气仍然冷得很。
但罗泓堰心上的雪,却已开始有溶化的迹象……
***
破晓时分,莫霜痕已清醒。
尽管昨晚缠绵至深夜,毕竟是积习难改。
慢慢坐起身,瞥了一眼窗外,天色犹暗。
罗泓堰蜷在他身前睡着,神情安详像作了什么好梦;眼角却闪耀着一点晶莹,不知是为了什么而生的泪光。
第一次,总是难免会很痛吧?当初他自己也尝过的,尽管他自觉已经很小心了。伸手,轻柔拭去那滴早已冰凉的泪水,望着情人沈睡的脸庞,微微发愣。
昨夜,他尝试了许多他过去从没做过的事情,从亲吻、到彻底占有,陌生而愉悦的。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做。
只不过……没有在适当的时机停止——事实上好象也不太需要停止——就很顺理成章地把整个过程都「做」完了。
无意识地轻抚着情人的面颊,想起自己这趟出门本来预计要杀的人。
决战没有发生。
因为他要找的人,已经不是活人。
行尸走肉。
看到人他才发现,原来他与刀红并非素未谋面;四年前,他们曾经见过。
曾经万分珍惜地守护着佟宵练的那名少年。
一个人为什么会亲手毁去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是出现了,更重要的东西吗?
刹那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佟宵练曾经说过的话。
「你和他,很像。」少年的笑容,天真灿烂得像个孩子,不染分毫尘世的灰粉。「应该是同一种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欢他,就算哪天他杀了我也没有关系。」
「可是,我死了,他一定也活不下去的。」
那时,他不懂。
为什么总是会有人说失去谁就活不下去?生与死都是很简单的事,人死之后也就什么都结束了;再也不能碰触还活着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变成一条扼住咽喉的绳子,夺走生者的性命。为什么活不下去?
一个人死去,世界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风仍会吹,雨仍会下,日月星辰不会逆行,潮汐涨退一如往常,草木不会停止生长,江河也不会停止流动;鸡不会夜啼,狼不会对日长嚎,就连飞舞在花园里那生命短暂的蝶,都不会突然死了一地以示哀悼——除非有人杀了它们。
一切一切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某些人的情绪而已。
只有短暂的,伤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