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正在书房,书卷看得乏了起身走动,青博轻轻敲门,是要添灯油的时候了。原本该是宫里小吏负责的,但是言邑习惯了青博,长久下来,青博倒成了御用的掌灯者。
门敞开的时候,冷风和月光都袭了进来。青博正要开上门时,言邑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那冷风一阵一阵,灯盏虽然有罩子,但也吹得一明一暗。火焰呼呼,言邑随手拾起书册护住焰火。青博屈了屉身,手脚快速地打开灯罩。
言邑一边挡着焰火,一边问道:「外面冷了吧?等下外面值夜的司吏和守卫轮一番后,带着去喝些酒暖暖身子。」
「谢皇上。」青博恭谨答道,然后又答:「倒是还好,也不怎么冷,而且刚外面司吏还聚在一起讲闲话来着,刚被我罚了。」
「哦?说什么说得热闹,居然没察觉到你?」言邑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听说李丞相要娶妻了。」青博添完了油,侧身去拿灯罩,却听到噗的一声,他一惊。
言邑的书册敲了一下焰火,一下子燃着了。
青博扑上去抢过书,扔到脚底下,飞快地脱掉外袍扑打着。所幸时机算快,倒只烧掉了些书角。
再抬眼时,皇帝陛下靠到了桌角,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脚下的那本薰黑了的书。青博惶恐地跪了下去:「求皇上降罪!」
言邑回过神来,摇了摇手:「又不是你的错,没事,出去吧。」说完便转到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青博还要再说话,但见皇帝神色有异,精乖的内廷卫总管立刻告退,临走关门时从那门缝间见到皇帝的样子,心中一惊。
烛光照着言邑的脸,他的唇角坚毅,仿佛是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日是照例的皇帝与丞相参事之时,才一进门,李寂便逮到皇帝的冷冷一瞥,李寂暗中嘀咕了下:看来皇帝不知道为了什么心情很是不佳,自己要小心行事了。
结果商谈到最后,言邑也只是眼神颇有些阴森而已。古怪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公事结束。李寂趁着低头时握了握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古怪的皇帝陛下。
正要告退的时候,李寂被言邑叫住了:「慢着。李寂,听说你最近有喜事临门?」
李寂一愣:「皇上何出此言?」
「还瞒么?宫里司吏都知道了,正在传说李寂你不日将娶娇妻。」言邑微笑,笑得很是和蔼可亲,但是却让李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比起这个,皇帝陛下口里的「谣言」更让他动容:「皇上从哪里听来的这番话?哪些人在乱嚼舌头。」
许是因为自己脸上的表情真切,言邑笑得更是温柔,锐气倒是去了不少:「这么说来,是假的?」
李寂擦汗:「李寂真是不知道这话从哪里传来的。」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寂,你是不是哪里欠下了风流债,招得人家要来讨还?」
李寂听着言邑的笑声,脊背上一阵恶寒。虽然比起之前的阴森,这笑声听起来明朗许多,但不知为何,听来仍有古怪之感。他再度握了握拳:果然最近噩运当头了么?
言邑慢慢把身体靠向椅背,手掌慢慢松开。看着李寂微有些戒备的神情,他的心情却很是不错,忽然又起了调侃之心,于是说道:「说起来,李寂你也真是老大不小了,真不考虑娶房媳妇么?民间说娶个媳妇好过年,今年你入朝也有二年了吧,真耐得住寂寞?」
李寂忍不住抬头对上君王脸上那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哪来的错觉,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的心思一恍,忽然记起来,那是曾经在茶楼之上,两人提到对于另一半的要求时,言邑也曾这样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李寂心中一阵窘迫,忽然有些不悦了,一拜说道:「皇上取笑了。请容李寂先行告退。」说完,有些逾规地转身离去。
他却没看到,言邑在他离去后露出的深深眼光。
结果没几天,朝中有好事者居然在朝务之间向帝王提出:「皇上,李丞相为了国家忠心耿耿,可是俗语云要立业先成家,李大人也该顾顾自己的小家了。皇上您说呢?」此言一出,不少人微笑附和称是,李寂的心却是一提。
猛然间发现,即使可以笑对着说亲的一波波人潮,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言邑的面前把自己的婚事当成一个玩笑……
他微微抬头看着言邑的神情,真害怕对方也会说出「娶个媳妇好过年」这般的话。
然而言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对着众大臣说道:「人说娶妻当娶贤,不过以李寂如此的风华,这话应该改成『娶妻当娶他所愿』。你们也别急着催,李丞相忙于国事,你们就多担待些,也好让他有时间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李寂要是看中哪家闺秀,不管是名门望族还是小家碧玉,我二话不说立刻就做这大媒。」
这一番话说得底下人哼哼哈哈,倒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李寂忍不住再度看了言邑一眼,正好捕捉到对方瞥过来的一刹那,那眼里的神色,李寂看不清楚。
(匆匆二载过去,在读者大人们不经意之间,李寂已经年满三十,言邑也已经三十七了……好老哦……已经是欧吉桑了=.=)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初的时候,京城里就下了大雪。到了腊月,京城已经下了五场雪了。这是二十多年来最冷的一年。
才走出傅谟阁,李寂就狠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傅谟阁内燃了好几个小火炉,令人忘了外面气温。
身后司吏小心问道:「丞相,还是坐轿吧?外面风寒,小心身体。」
李寂只是挥了挥手。这许多年下来,他养成了个怪毛病:每次入了宫城后就喜欢步行。某位陛下大人调侃说:「李寂你这把身子骨,也只有这时候能锻炼锻炼了。」
或许真是老了,李寂总觉得在案前伏得久了,起身时能听到背脊处咯咯作响,倒好像是被人踩着用力踏似的。
话说回来,床笫之间时特别严重,每每在事了之后,李寂多数趴着不能动。而另一位仁兄则会悠然调侃,真令人感慨果然老天是有偏好的。
想到此地,李寂晃了晃身子。慢慢走下阶梯时,只见面前一片银白,亮得晃眼。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却如同初晨般的天光。身后司吏又小心提醒说道:「丞相大人小心,这雪刚又下了一阵,还来不及铲除,得待到天亮呢。路滑,您小心了。」他们都已经深知李寂不喜别人跟前跟后的凑着,都远远离着,也搀不着。
李寂微笑着:「外面天冷,把灯笼给我,我自己过去便是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又累你们熬夜了,真是对不住。」
「丞相说什么话呢?您没日没夜地辛劳,我们算得了什么。」司吏见李寂坚定伸出的手掌,考虑了一下也就把灯笼交了过去。慢慢告退后,再度感慨并且决定再向司屋宣传一下李大人的高风亮节。
李寂慢慢行着,风吹着灯笼荡着,在雪地里映来很是诡异的样子。脚踩在雪中,发出轻轻的声响。远远可以看到夜巡的守卫沿着长廊走过,手里执着的灯映着那些年轻的脸。李寂慢慢叹了口气,拽了拽皮裘,只听到轻轻的积雪被扫动的声音。
从傅谟阁到宫门口有很长一段宫墙,夜里一片寂静,只有李寂自己的脚步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