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母丧,那时便知,所谓情爱,若是弄得不好,形同桎梏。我早已发誓若不是所爱,绝不让无辜的女子受苦。我本性张狂,原来一直以为遇不到那人,可是李寂,直到我爱上那个人,才明白我宁可负自己的一颗心,却舍不得束缚他的眼睛。李寂,你可知道。」言邑的声音还是冰冰。
李寂的眼睛慢慢湿了。
「那人直到现在还不愿站在我身边吧。那人不若我的心思简单,那人从没想过站在我的身边。李寂啊李寂,早跟你说过,叫做伴侣的那个人,可遇而不可求。我可以用权谋夺天下,可是那人的心,我却毫无办法。」
李寂低下头,忽然说道:「皇上,可知我第一次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
「不知。」
「那是皇上刚登基。乡野有人不明皇上,说是您心狠而手辣。」
言邑直视着李寂,冷冷哼着:「你倒真是胆子越养越大。」
李寂没接话,继续往下说:「那时我便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以心狠手辣夺得天下。一见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皇上擅权谋,却不只擅于此道。皇上的心很大,皇上不只想要天下。其实皇上更喜欢的是掌控天下的感觉,而不是这天下。皇上所要的那个人,或许可能成为皇上的伴侣,却不是皇上的全部。皇上的心太大。那个时候李寂就决定了,我这一辈子胸无大志,如果皇上用得着我,我自当尽全力。哪天皇上有更好的人选时,李寂自然功成身退,别无二话,就算皇上哪天怒了,斩了我的首,只要不累及家人,李寂问心无愧……可是如果,如果言邑不是君王,李寂不是臣子,那会怎样?」他的眼睛清明。
言邑的眼神弱了下去。
「我知道皇上想要的是什么,皇上知道李寂想要的是什么么?李寂只是凡人,我只要我的伴侣,凄风苦雨可作伴,锦衣玉食一同争。只不过如此简单罢了。皇上,你要的与我所要的,并不相同。此刻皇上或许会觉得李寂尚有优点可取,可是皇上的脚步李寂没有信心跟上。皇上的脾气我知道,爱者视若性命,不爱者弃之如敝履。李寂却不是如此。」
忽然狂风大作,一扇窗被吹开了,殿内那一点点烛火立刻被吹灭了,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之中,言邑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的骄傲在那个人奇怪的固执下被摧毁得一点不剩。
黑暗中李寂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李寂正是因为此事不明,所以这几天辗转反侧。古语云有佳人在水一方,溯游寻之,宛在水中央。而我的那个人,一直站在我的前面,我怕是永远赶不上。」
言邑慢慢闭上了眼睛。
眼前亮了,青博的声音传来:「皇上,没事吧?奴才不好,这就来点灯。」他小心翼翼地掏着手中火种走到灯旁燃着那灯,再转过头时,发现殿内只有言邑一人了。青博奇道:「咦,李大人呢?怎么也没告退就走了。」转过头时,看到言邑脸上全是疲态。言邑慢慢挥了挥手,青博识趣地告退。
李寂走出殿时,大雨倾盆而下,他迈步直直走出去。
四处看不见光,什么都没有。
大雨之中,只得他一人,独行。
那个人所在的地方捻着灯,而大雨里,只有冰冷。
有小吏赶了过来:「李大人,您怎么淋着?」说着递上伞。
李寂挥了挥袖,那伞落在地下。小吏连忙捡起伞,才起身就看到李寂的身影已经远去了。李寂走得很快,好像正在躲避着野兽一般的迅疾。
第十九章
平元四年的那年初冬,天生异象。虽然已经是冬日,却下了如同夏日一般的暴雨。而且是涵盖陈全国范围内的大暴雨。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各地粮仓堤防都传来险报。好在还没造成大损失之前,大雨如同其到来一般,神奇地停止了。
李寂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松一口气的时候,李寂的家乡宁堤传来消息,李寂姑母沈李氏在暴雨中出门滑倒,生命垂危。
如五雷轰顶。
李寂即向皇帝请命。姑母与他情同母子,李寂归心似箭。
言邑当即准奏。另派随身侍卫丛漠常以及两名太医相随,并携了不少珍贵药材,以便及时相助。
李寂连夜赶回家乡。路上泥泞,马车几次差点在山路上倾翻,他却完全顾不得了,赶到宁堤县时,李寂整个人都狼狈不堪。原以为姑母一家肯定就住在表妹沈宁渐已经订下亲事的未婚夫——宁堤县县令楚江处,结果一问才知晓,姑母一家两口仍住在旧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寂终于赶到了老家。
站在门口的李寂无比狼狈,才刚唤了声便有一人奔了出来,记忆中的女子本如桃花般明丽,但是那天来到门口的沈宁渐看着他,如同经了暴雨的梨花,一点点的瑟缩。
小渐的手紧紧握住门,手指颤抖着,好像经不起痛苦就要从枝头跌落一般。李寂害怕着,要上前扶住小渐时,却看到那女子在泪水里绽开一点笑颜:「寂哥,你回来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不愿意垮下的骄傲。李寂终于还是走上一步,握住了小渐的手。她的手那么冰凉,反握着李寂的,颤抖着她说不出来的悲伤,
之后李寂才得知,生命垂危的不只姑母一人,还有小渐的未婚夫楚江。此刻,他就安置在原先小渐的闺房中。李寂随后去看望那个男人,楚江原本应该算得上英俊的脸如同蜡纸,床前有着慈母和小妹容颜枯槁。只有小渐一人眼睛夺目亮着,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燃烧着信心。
那个记忆中的表妹微笑着劝慰众人。只要看到小渐,那些人的眼泪就会下来,然后如同握着救命稻草般握住小渐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会没事的吧」,小渐总是温言又坚定地答道:「一定会没事的。」只有在独自面对李寂和看着母亲的病容时,小渐才会露出一触即垮的脆弱。
李寂立刻请太医号脉问诊。一番忙碌之后,两个太医脸上的神情仍然凝重。
李寂当场跪倒在地,请求太医务必救治两人性命。两个太医连忙把当朝丞相扶了起来,互相对视,两人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此时,小渐拉住了急红了眼睛的李寂,语气勉强平静:「寂哥,人生死由命。我们最多是尽人事,天命如何,不能强求。」李寂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小渐明亮的眼睛慢慢被泪水淹没。她的悲伤终于决堤,却还勉强冲着他微笑。
李寂心中郁结,看着床上的姑母,几欲发狂大喊。但他的手始终被小渐紧紧拽住。等到她再度平静,小渐才说道:「寂哥,你这般在意,太医们反而不好诊断,心中想着利害,哪里看得清病况?寂哥,我们出去吧。」
李寂被这一番话说得垂下了脑袋,小渐看准时机,把他扯出了房内。
天阴阴的,笼着四野。这处宅院经了雨水,墙上斑驳得不成样子。小渐开始还要扯着李寂,之后李寂也平静下来,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走在老宅之中,李寂想到当年种种,心中酸楚,却无处可诉。看着阴蒙蒙的天,李寂慢慢握紧手掌,掌心剧痛,却减不了内心痛楚之中分。前面小渐的身影纤弱,如同失群的孤雁,虽然仍挺着脊梁,但看来茫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