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无论怎么找,那个人都不在了。
李寂嘴里的酒味更加苦涩。
与那一年一样,皮鼓被移了出来,沈金再度唱着那歌谣:
日暮风吹 泯泯汤汤
以承天泽 煌煌炤炤
李寂在那歌谣中发着呆,想到的是京城里现在面带病容的男人。
之后,鼓槌被递到了李寂手中。
李寂瞪着那鼓槌,然后看见沈金讨好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鼓前,学着沈金的样子敲起那鼓。
鼓皮振动着,李寂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看起来文弱,无论如何也不如那个马上君王的威严。这样想着,他唱着对方曾经唱过的歌。
祈年孔夙 旻(读「民」)天浩歌
奕奕山危 顺彼长道
敬恭神明 以佑我陈
那个人的声音如此明晰地浮在记忆当中,如同被刀刻下般刻在时间里。李寂甚至能回忆起那人敲着鼓时臂上肌肉的动作。那个人在篝火里转头向着李寂微笑,微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没有温暖……那个人肃穆地接过鼓槌,有着「舍我其谁」的傲气……回忆如潮水涌来,李寂溃不成兵。
四周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李寂。李寂一个人却看着前面的篝火,再度想起那个人仰起脸,如同天地寂然的神色。
在阮阿牛送自己入了乡里准备许久,虽然依然寒酸但看得出用心良苦布置的房间后,李寂换了件便装又偷偷溜了出来。
篝火还没熄,黑暗的影子里可以看到有几对情侣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或许是李寂走开后,所有人终于能放开手脚了吧。
李寂沿着山路慢慢行走着。他睡不着。
那一夜,那个人睡在自己的身边。
当时毫无感觉,但是此刻,却令他面红耳赤。
曾经……那个人就在一臂之隔……
山里的风很冷,李寂拉紧衣襟。有时有虫轻轻鸣叫,却显得四周更加安静。
在远远能看到村落的地方他找了块树下的岩石坐了下来。树叶之间可以看得见天空,天很高,星很亮。村落里面偶尔传来狗吠,伴着李寂的只有风声。
星星映在眼睛里,如同水漾开来,令李寂的心静了。冰冷的星光一点点闪烁着,李寂的心里凉凉的。
山风呼呼,夜露起了,那种冰冷一点点渗进骨子里。越是如此,心越是清楚明白。
越是清楚明白,越是毛骨悚然。
那些星星看得久了,竟然是言邑的眼睛一般。
那年篝火里,言邑傲然的眼睛,在茶楼中谈起身世时,言邑孤独的眼睛,还有……在马上那双坚定又温柔的眼睛。
李寂的心中酸楚。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想着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言邑如同蚀骨的毒,一点点浸入了灵魂?
如果对方是个女子,那么自己这样的心情一定就是爱情了。
但是,对方是个男子,而且是个君王。
痛苦慢慢蚀骨,好像名叫言邑的毒。李寂不自觉地捡起地上的石块,把那些棱角慢慢握紧在掌心。
是不是身上的痛苦可以掩去心头的伤痛?
但是即使如此,心脏的地方还是抽痛着。
李寂伸手,盖住眼睛,遮住一天星光。
眼角微湿。
如果可以,可以忘却,可以像这山风吹走尘埃一般,自己的心情再度变得云淡风轻该有多好?
但是……已经刻下来的记忆,怎么抹得去?
李寂坐在变得寒冷的山风里,身体也慢慢变得冰冷。
只是,心里那一双眼睛微笑看着李寂,没有褪色。
只是越来越清晰。
李寂是半夜回的房间。
第二天,他不负众望地咳嗽起了风寒,还有点微烧。引得众人大惊。
马蹄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李寂在车子里摇晃着,这种晃动已经持续了二天。
不顾地方官的劝阻,李寂拖着病体踏上了回京的路。
忽然之间很想见到他,很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病怎么样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李寂即使有着骨头或许会散架的感觉,仍然一直向那个人的方向行进。
已经入了夜了,由于赶路赶得急,错过了前面的驿站,结果李寂一行人还得再行上一个多时辰的路才能到达下一个驿站。
就连同行保护他的侍卫们都已经受不了了,何况抱病的李寂。这几天他就算下了地也觉得整个人在晃动,好像仍坐在马车里一样。即使如此,李寂还是没有停留。
只想……快一点见到他!
结果看到下一个驿站的影子时,除了李寂外的所有人都抱着雀跃的心情。
李寂感觉到呕吐的恶心感。
行近驿站时,有侍卫忽然撩帘说道:「李大人……驿站……好像有些……」
李寂一愣,看到对方踌躇的样子,探头出去看。
原本有官吏进入驿站,必定有人上来迎接,这会儿却有人站在驿站门口,戒卫森严的样子。更有人早早拦住了他们的马车,一脸的严肃。
直到侍卫通传之后,来人才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原来是丞相大人哪。」
李寂应着,然后问道:「怎么回事?」
那来的人恭谨答道:「这里来了位要人,所以怠慢大人了。」
李寂「哦」了一声,很有些诧异。说话间,马车已经入了驿站。李寂再看过去,那灯光下有一人正从走廊走向前厅。
李寂的脸色变了。
那人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之一,陈焕。
他大叫:「停车停车。」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李寂已经跳下了马车,直直冲到陈焕面前,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儿?是不是皇上有事?」
陈焕吓了一跳,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满面堆笑着冲李寂说道:「丞相不必惊慌,没事没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又说道:「大人来了就好。我们原以为大人还在忻州呢。大人跟我到后面厢房去吧。」
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后进厢房走去。
李寂满肚子的疑惑,跟着陈焕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问道:「谁?谁在后面厢房?是哪位京里的要人?」
陈焕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大人不要责怪我们……」咕哝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看着他的神色,李寂压下了疑问,反正见到来人就知道谜底了吧。
结果看到那个人后,李寂吓到了。
事后想起来,每次李寂被吓到,罪魁祸首好像永远只有那么一个。
言邑!
那会儿言邑正在换衣服,丛漠常在旁侍候着。
直到陈焕推开门,李寂走了进去。
四眼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李寂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最后蹦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大不敢。
丛漠常和陈焕都皱起了眉头。
言邑却笑了。随手把衣服整了整,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侍卫下去。
陈焕与丛漠常躬身退了,那时候李寂仍然愣在门口,直到关门的声音惊醒了他。
言邑慢慢在床沿坐下:「你这么早就出发了么?居然已经到了这里了。」他皱起了眉头,看起来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李寂走到灯光下看着对方又清瘦了的面容,心中又急又气:「皇上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言邑怔了怔,半天才回答:「没事。」
李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就声音大了那么一点:「若是没事,皇上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刚受的伤。」同时,他还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结果坐在床边的那个人居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李寂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笑的?
正要再发脾气的时候,那个人从床边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