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周日早晨,好不容易可以睡到自然醒的严灏悠悠醒转,他起眼睛看着窗帘外透进的阳光,一想到今天不必精神紧绷、西装笔挺地去上班,他就略显孩子气地在床上滚了一圈,打算纵容自己再小小赖个床。
就在严灏趴在床上,一脸幸福地把脸埋进枕头里的同时,他却依稀听到刺耳的电铃响起。
“叮咚!”
于是,严灏只好打消睡回笼觉的念头,认命地起身应门。他接起客厅大门处的对讲机,睡眼惺忪地看着监视器的屏幕。
“……请问是哪一位?”严灏揉着眼睛,声音有些含糊。
“是我。”传进他耳中的,是一个低沉厚实的嗓音。
“──啊!您怎么来了?!”就在这一瞬间,严灏完全清醒过来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帮您开门!”
几分钟后,一位举手投足间在在显出恢弘气度的长者便端坐在严灏家中客厅。虽然年近七十的他发际已有些灰白,但是他眼眉中的自信与犀利却是一点也不输给年轻人;西装革履的他风度翩翩,可看出他当年的风采不但丝毫未减,反而因为历经了岁月的洗礼而显得更加沉稳睿智,暧暧内含光。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急急忙忙梳洗完毕,换上衬衫,严灏又冲进厨房里煮了一壶咖啡:“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慢用。”
“给你添麻烦了,真抱歉。”长者向他微微点了个头:“没有事先跟你打个招呼就来叨扰,是我的不对……”
“千万别这么说!”严灏一边倒着咖啡一边笑着说道:“看到您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还是一样,黑咖啡不加糖吗?”严灏把咖啡杯摆到长者面前,他问道:“对了,您怎么突然想要回国呢?”
“只是因为想要看看佩玉……所以就回国了,”长者的笑容中仍旧带着一丝落寞:“之前我一定会承受不住的,后来经过一段时间沉淀,情绪才比较稳定……我想,现在应该可以再来看看她了……”
严灏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而且,有些事情我觉得也应该当面跟你说。”白琨轻声说道。
* * *
客厅里窗明几净,还飘散着浓郁的咖啡香,但是屋内的气氛却忽然之间变得有些沉重。
“……瑞玺不在家吧!”白琨问道。
“他从前天就没有回来了,可能在忙。”严灏回答。说真的,自从国会开议以来,自己就很少在家里见到白瑞玺了。
“这样比较好。”白琨微微一笑。
“咦?”严灏有些不解:“怎么说?”
“因为我想单独跟你聊一聊。”白琨沉声说道:“这时候我也不希望他在。”
“……嗯。”严灏点了点头。
于是,在深吸一口气之后,白琨开口问道:“你和瑞玺……相处得还可以吗?”
严灏愣了一下,不过,像是刻意要遗忘那不堪的一夜似的,他随即果决地说出他的答案:“……还可以。”
“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你了……”白琨轻轻叹了一口气。
“请千万别这么说。”严灏连忙回道。
“瑞玺的个性我很清楚,他一定常常说出一些让人为难的话吧!”说到这里,白琨顿了一顿:“如果他有什么冒犯到你的地方,我代他向你致歉。”
“这……”看见白琨向自己略欠了欠身,严灏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呃,您……不……”
“唉……瑞玺这孩子,我一直很担心他。”白琨又是喟然一叹:“……虽然他跟佩玉比起来好像独立多了,但是他的内心其实更脆弱……我很后悔在他们姊弟俩的成长过程中没有陪他们一段……”
“当时的我积极投身党外运动,组反对党、演讲、抗争、游行……这些活动塞满了我的行程,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留给家庭,而且,我自以为家人是永远都会陪在我身边的,因此没有必要费心思去经营所谓的亲子关系……我想,我那时候的家庭生活大概只能用乏善可陈四个字来形容吧!”
“虽然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过这件事情,但是……我真的很感谢我的妻子……她无私地包容我、支持我、守候我、独力教养两个孩子,对我更是从来没有任何怨言……即使我始终没让她真正享受过宁静幸福的生活……”
“直到佩玉和瑞玺十五岁那一年,我失去了她……我才幡然醒悟她对我有多么重要……只是,再多的悲伤与哭喊也唤不回她的生命……”白琨低下头,十指轻轻交握:“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及格的父亲,在小孩失去了母亲之后,照理来说,身为父亲的我应该把心力与生活重心放到小孩身上才对,但是,我没有。”
“我现在才知道当时的我是多么冷血、多么残忍、多么无情……我丝毫不顾小孩失去母亲之后的痛苦心情,只知道在自己的行程表中排入更多工作,藉此麻痹心底的丧妻之恸……当时的我……真是太自私了……”回想起十几年前种下的遗憾,白琨不禁凄凉一笑:“……我只顾着为全国人民争取权益,却把自己家人的幸福弃之不顾,很可笑吧?”
白琨眼中盈满无法掩饰的懊悔神色,而严灏则是讶异地发现,这位在政坛中一向深受敬重、总是予人严肃耿直形象的长辈,眼眶竟然有些润湿了。
“虽然我是那样吝惜付出我的父爱,但是佩玉却没有恨过我……她真的是一个很贴心、很懂事的乖女儿……我本来以为我终于可以好好补偿她了呀……”忆起爱女,白琨依然忍不住激动的情绪:“……而且,如果不是佩玉告诉我,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瑞玺的心情吧!”
“瑞玺从小到大的表现一向都很杰出,无论是学校的课业还是社团活动,他都是团体中的佼佼者。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好胜,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然都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白琨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瑞玺还是很失望吧,因为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表现,没有给过他任何一句赞美,没有拍拍他的头,说我真是以他为荣……”
“就在不知不觉中,瑞玺长大了,而在他决定要参选国会议员之前,竟然完全没有跟我商量。到了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因为我对他的不在意,才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疏远……”谈起白瑞玺,白琨的语气中不禁掺杂着一丝寂寥:“他当选之后,我多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是,我想我们两个人最终都还是做不到吧!所以,我只好像个陌生人一般,客套地送花篮过去恭喜他胜选……”
“您……有跟瑞玺好好谈过吗?”严灏轻声问道。
“没有,我想他应该还是不愿意见到我吧……”白琨无奈地摇摇头:“……瑞玺几乎拒绝再提起过去的事情……”
“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瑞玺从来没说过,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他一直把你视为足以与他分庭抗礼的对手……”看见严灏轻蹙眉头的模样,白琨还是决定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所以,我只是认为,如果是你,或许有办法改变他吧……”
严灏怔了怔。他想起了一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句话,佩玉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回答。
白琨并没有待太久,他很快便起身告辞。虽然白琨表示不必麻烦,但是严灏仍然坚持送他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