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山大王笑道,「二弟你姓蓝,叫蓝悠。」
「……九弟你……」
「八弟你小名大枣,你娘送了一只鸡给那老秀才,给你起了个名儿叫张良……你小子坏著呢……老是偷村东老李的东西吃……」
「十弟你啊,你那名可绕口啊,叫什么……你藏米?」那山大王摸摸鼻子,「不对不对,比这个更绕舌……」
韩愈笑笑,在纸上写下「吕沧冥」那三个字来。那排行第十的山贼一把抓过那张纸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
那山大王笑笑,韩愈偶然一转头来看他的时候,就看到他憨憨的笑容,一边摸著他那蓬蓬的鸟窝头,一边说著一个个小山贼的来历,猛然心中一震,突然觉得这山寨虽然破烂,聚义厅里虽然嘈杂无比,但是却暖意融融。
写完一大堆山贼们的名字,韩愈交代他们把寨子里破掉的椅子凳子都修好,让那称自己有山下有宽敞的房子的山贼把大伙儿带到那里去熟悉一下,等到那一群山贼都高兴地冲出去的时候,韩愈坐下来,铺好最后一张纸,毛笔吸满了墨水,头也不抬地问坐在旁边打哈欠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啊?」那山大王一个哈欠停在半途,闭了嘴回过头来望韩师爷,「你问这个干嘛?」
韩师爷笑笑地抬笔指指那仅剩的纸。那张发黄的纸因为垫在最后,大半张有褐色污迹了。
那山大王看了韩愈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挺著胸豪气万丈地吼道,「老子姓雷,叫雷藤!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儿!」
韩师爷在纸上写下那两个字,把纸递给他的时候,那雷藤黑黑的大手一下子覆在韩师爷瘦瘦的手背上,韩愈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见他良善而无害的笑容如阳光般夺目,就听得耳边那山大王幸福的声音如洪钟,「韩愈,你他妈的对老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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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州,米河县,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开始张罗一天的吃的。
若说是酒家的话,那村子里倒是有三家,大老爷们饭可以不吃,这酒是不能不喝的,酒瘾一上来,真叫馋哪。
再说了,藏州穷是穷,但是那个木材是好啊,连带著酿出来的酒都带有一股迷人的松香味,有的人在村子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到了外面去讨生活,大部分就是去卖酒的。
话说那一天,村西的柳老头从村头逛到村尾,拿著一个破破烂烂的酒葫芦走了三家,一个个都摊摊手摇摇头,唉声叹气。
话说那一天,县衙里伙夫回来,向管家小福报告说跑遍了村子里的酒家都买不到酒了。
话说那一天,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在咒骂著,「哪里来的贼,把村子里的酒都给偷光了!」
「真是杀千刀的,只一个晚上,三个酒家全部的酒都被人搬光了!」
「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贼,什么东西不好偷,偏偏要偷老梁家的酒,害得老梁把他家守酒窖的大狼狗都打死了。」
「真是的……现在这个世道啊……」
「是啊是啊……」
话说那一天,韩愈在县衙里起床的时候,他伸了伸懒腰,打开窗,就看到窗对面的那坐黑风山,那山郁郁青青,想著在那座山里面有一个黑风寨,寨子里有一些蠢蠢的但是十分可爱的山贼,想起昨日那群山贼一个个豪情万丈地称要开酒家赚钱,那一张张憨厚的脸令人感叹,韩愈心中竟突然地挂念起那些人来了。
一定是昨天太感动了。
想著,早上的时候整理完衙门里的事之后,韩愈出了门,不知不觉地竟然往那村子东面走过去。昨日那群山贼商量要开酒家,然后一个小山贼说要提供房子当店铺,昨天下午的时候他让那群山贼去把那间房子打扫打扫,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搬走。不知道他们整理得怎么样了?
走到了那间房子前面,却见那房子脏兮兮的,房前乱草从生,房顶也长了草,那房门上的锁上红色的铁锈斑斑块块,明显的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来住过了,也明显地表明了昨天那群山贼没有过来打扫,他叹口气,就知道那群山贼做不成什么事情!
一边摇头一边走,不知不觉中,等到他醒悟过来抬头看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在去往那黑风寨的山路上。
一路寂静无人。
望见前面那凉亭,韩愈进去,坐在那石凳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在那凉亭里转了一圈,抬起头来细细观察那凉亭天花板上的雕花,再背著手踱步过去,念出那凉亭红漆柱上两行字:海内安宁,兴文匽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
念完后沉吟了一会儿,脑海里隐隐的有两行字浮现,在以前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来过这座山,但是这山里的景致却奇异地似曾相识。三四年前,他自己仅仅只是山下一个私塾先生,身体不好,耕不了田,只能靠写一些书信赚点钱,每天妻子熬药给他,房子里一股药味,但是夫妻恩爱,日子就这样子顺理成章地过下去,依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春天的时候携家小踏青的事情几乎就没有。
可是……
在那天看到石凳前蹲下,看那石凳上的箭镞痕迹,那种箭镞的标记,是他独有的,在刚到汾州的时候,他还不大认识那边的路,每每出来找那四处乱逛的老爷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在每个拐角处画个箭镞的记号。何人会有像他这样的习惯?何人又会和他一样画这个记号?太过巧合。
手指伸出来,细细地沿著那箭镞痕迹慢慢摸去,那种手指能「削铁如泥」的功力,是他有的吗?摊开双掌,瘦弱的双手,手掌虽大,骨骼虽略粗,但是白皙,带有一种不太健康的微黄,绝对不是练武的人,那种方方正正有力的手;食指指腹微凹,在第一个关节上有硬茧,那是长年握笔的结果;再看自己的虎口,微微一捏,那虎口肌肤细腻柔嫩,如果是长年练剑练刀的人,虎口上绝对会留下些痕迹的。
「大嫂你武艺高强……」
「可是就大嫂您最强了……」
「……,……」
沉吟著紧握了双手,韩愈站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小山贼一个个认定他是武林高手?他只是简简单单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小师爷,每天过著抄抄写写整理旧籍的生活。
一路沉思著走过来,发现自己走到那黑风寨门口,意外地看到那铁门竟然大敞著,门口一个山贼都没有守著,再次摇摇头。这样的大开门庭,毫无防守,万一有人攻进来,看那帮蠢贼怎么办!
进得聚义厅,那生锈的铁门虚掩,推开铁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韩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迈步进去,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在地上,韩愈连忙将手撑在旁边墙上,才得以站稳,脚下差点被绊的物体发出「哼哼……」的呻吟声,韩愈低下头定睛一看,就见一个山贼抱著一个大酒缸半醉半醒,嘴里咕咕哝哝地说著梦话。
这……
韩愈咋舌。再仔细看,整个聚义厅内破碗扔了一地,那地上躺满了山贼,一个个都抱著酒缸,个个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年。韩愈磕磕碰碰地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一个山贼的头,那山贼咒骂了一声,翻个身又呼呼大睡,呼噜连天。
想起今天早上村子里的酒全部不翼而飞的情形,韩愈的黑眸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