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作息时间不正常的关系,在搬进来的这一个月中,他其实很少碰到自己的室友。
竞文猜想,他的室友应该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吧!朝九晚五,两个人要碰面的机会还真不多。偶尔休假在家,两个人也不会刻意聊天,通常都是各做各的事,竞文会靠在窗边看点书,翔凌则是常常跑到楼顶的天台去种花莳草。因此,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已经一个月了,他对这位室友还是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很喜欢种些植物罢了。另外,他有一次经过翔凌房门囗,发现门没关上,于是便探头望瞭望,发现翔凌房间的柜子里摆了很多录影带,也许他的另一项嗜好是看录影带吧?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立骐有一次打电话来问候他的近况。
“嗯,还算顺利,我没想到自己还习惯得满快的。”那天只有竞文一个人在家,翔凌说和人有约,早早就出门去了。
“这样啊……那么,你和他处得还好吗?”立骐转变话题的速度一向都是很快的。
竞文问道:“你是说郑先生吗?他人不错啦,女人缘挺好的样子。”看样子他似乎一直没办法忘记情人节当天,家里被玫瑰花束与巧克力礼盒淹没的盛况。
“郑先生……?你都这么叫他的啊?呵呵……”立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客气做什么?拜托!你们都已经当了一个月的室友了耶!”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其实我们一点都不熟啊!”竞文急忙反驳:“我们记者的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忙得要死,作息又不正常,像他那种一般的上班族,怎么可能和我有共同的时间可以相处嘛!”
“一般的上班族……?呃,你们有没有聊到工作上的事啊?”立骐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
“没有。”竞文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问:“有什么好聊的,我想我们应该是没什么交集吧!再说,室友之间应该也没必要知道对方太多事情。”
“也对……”立骐笑了笑:“总之,知道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就好了,改天我们再约出来吃个饭吧!最近我挺忙的,据说又有一个台风要来了,我看我这几天大概要在中央气象局打地 罗!”立骐是跑生活线的记者,气象局的新闻当然也是她的管区。
“又有台风要来啦?我该不会哪一天打开电视,就看到你在狂风暴雨中泡在积水里面报台风动态吧!”竞文苦笑著:“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别为了跑新闻累垮了……”
“我知道!”立骐打断他的话:“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你!说到跑新闻的拚命三郎啊,可是非你莫属呢!你自己跑社会线才应该要多注意一点,小心哪天变成社会版的头条喔……”
“真是的!懒得跟你讲了啦!”竞文闷哼一声:“反正你自己知道台风有多危险就好,我可不想在台风天还要为你操心!”
“好好好,是是是!”立骐在大笑中挂断电话。她就是喜欢跟他斗嘴,捉弄捉弄他,这可是她从大学以来就一直不愿意放弃的乐趣呢!
台风要来了啊?挂断电话,竞文喃喃自语著。
虽然平常他是不太看电视的,不过,既然立骐这阵子要跑台风新闻,身为她多年好友的自己,也应该看电视捧个场吧!顺便也可以看卫星云图了解一下台风动态。他可不希望看到立骐在台风天还得出门做连线报导。
5
当记者就是这么苦命。
其实竞文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他从大学新闻系毕业以后就开始当记者,一直到后来到英国念研究所,都还持续在报社当特派员,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种程度的被虐待狂,否则为什么可以一直从事这么可怕的工作?
竞文临时被抓去采访一件命案,他在凌晨两点半被报社call回去,然后就跟著分局员警摸黑到现场搜证。一路上,竞文不禁怨恨起来了。以前人家批评记者,都说记者是“制造业”,专门制造新闻、扰乱人心;又说记者是“屠宰业”,毫不留情地屠宰著受访者。不过,他现在知道了,记者根本就是“应召业”嘛!随call随到,还不能挑客人。
案发现场是一条大圳旁边的草丛,那边的芒草简直是高得不像话,比人还高,再加上前去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多,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倒卧在草丛中的,是一具无头女尸,现场并传来阵阵恶臭。
说实在的,虽然说当了好几年的记者,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新闻事件,也跑了一个月的社会线,但是这么残酷的画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竞文现在真的觉得,自己以前跑司法检调或是国防外交线的辛苦都算不了什么了,那些都是普通人可以接受的范围,顶多写稿的时候专有名词多一点罢了,不过……社会线,这才是对一位元记者胆识的最大考验!他几乎不敢靠近那具尸体,好几次他都想转身就走,但是,最后,他心中那份对新闻的坚持还是战胜了他的恐惧与恶心。他采访了相关的人证,询问过刑警与验尸的法医,也仔细地观察了现场,做了一叠厚厚的笔记。也许这则新闻对跑惯社会线的老鸟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竞文还是以谨慎的心情来面对。
等到他完成采访,把初步的内容传回报社时,都已经将近凌晨五点了。所有的报社记者都累垮了,每个人的眼睛都是浮肿的;而那些带著大批摄影器材和SNG车前来的电视台记者,则是拍好了画面,在三点多就早早离开现场了。
这就是竞文不喜欢,也不愿意去电视台当记者的原因。他们总是鲁莽地带著摄影机冲进现场,也不管当事人的意愿与警察的管制,就大剌剌地猛拍,然后,在拍完他们想要的、他们认为可以刺激收视率的画面之后,就收拾机器扬长而去。至于问题的症结所在、新闻的重点与事件本身值得探讨的地方,大多数电视记者却一点也不关心。总之,他们只要“画面”。这一点,当初他也劝过立骐。
凌晨五点半,竞文拖著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家。他发现,他的室友居然不在家。像他那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居然这种时间还没回到家?大概是去应酬了吧!普通上班族也有他们的难为之处呀。不……说不定是跑到女朋友家去过夜了吧?
竞文冲了个澡,他老是觉得自己身上沾到一些恐怖的味道,他努力地刷洗自己的身体,想把那种恶心的气味全部刷掉。洗完澡,竞文累到只在腰间裹了一条浴巾,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过,竞文却一遍又一遍地做著恶梦,一直无法安稳入睡。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明明身体就已经累得要命了,心情却还是紧绷不已。这就是社会线记者的宿命吧!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够和那些社会线老鸟记者一样,采访悲恸欲绝的家属时不会跟著掉眼泪、跟法医看尸体可以看得面不改色、跑完分尸案还可以吃得下鸡腿便当……
早上十点钟,闹钟响了,竞文痛苦地爬下床,眼里充满血丝。他知道自己今天势必要继续追这条新闻了。他拉开窗帘,他原本预期会照进一道刺眼的阳光,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没想到,外面的天空却阴沉得跟打翻了墨水似的,豆大的雨不停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