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叉小腿,坐在布垫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慢慢往后倒退,直到再也看不见河间府的城门,一颗心越吊越高。她还是第一次坐这样舒适的篷车,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新奇。可是出城后不久,车辆和许多携家带眷的难民擦肩而过,一路上许多房屋都成了断垣残壁,那副荒凉贫瘠的景象勾动了悦悦的愁绪,她对于这些逃难人的处境感同身受,因为才没有几日前,自己也是衣衫褴褛的像他们一样。
时势造人,她现在改头换面成了霍家的媳妇,外表虽然容易再换回来,可是谁知骨子里头再也不是从前的悦悦了。
霍毅一直默默地坐在悦悦身边,看着她穿着一双粉色小弓鞋的脚,因勾不到垫脚的横杠而摇摇晃晃的,又见到悦悦弧度优美的侧脸,长长睫毛下的眼神,由新奇而发亮,一会儿却又转为愁容满面的黯淡,他禁不住打破了沉默询问她。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悦悦满腹心事,觉得说了也徒劳。
“这不像你!”霍毅故作不经意地说着。
“我像什么?我什么都不像,我什么都不是。”悦悦没好气地说,还是拨不开愁云密布的心情。你像的东西可多着,你像一本精彩的书,每翻一页都有不同的惊奇。你像一朵雏菊,不愿傲然绽放,却又轻易地吸引人们的目光。你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头,里面包藏着耀眼的宝石。这是霍毅心里想说的话,他没有说,反而真正从嘴里说出来的是如此言不及义。
“你有时像这拉车的骡子,固执敏感,又容易动怒。”霍毅想到悦悦在客舍怒气冲冲的模样,红着小脸,娇嗔怒叱的,想到还真令人怀念。
第5章(2)
“我像骡子?”悦悦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像骡子没有什么不好!骡子刻苦耐劳,吃得少做得多,有马的强健,没有驴的顽劣。”
“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揶揄我,我只知道近来我是吃得多,什么事都有人做,这种日子我过不惯,会内疚而死,我没有这样的福分。我想做些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像这样成了一只养在豪门深苑的金丝雀。”悦悦无奈地说道,可是至少她说出来,心底的阴霾就已经去了大半。
“金丝雀?你不像。”霍毅心里想到了一个人很符合这样的形容,是碧柔。
“我当然不像,我就好像一只骡子硬要装成一匹骏马,不是吗?”
“随你想吧!”霍毅不想透露太多情绪,怕又像上几次的经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随我想吧!这一路到北京,就好像要到另一个新的世界一样,好遥远、好缥缈,看不清未来,真令人心慌。”悦悦眼神的焦距,好像飞到了好远好远的前方,悠悠恍恍的神情,带着一丝的焦虑和惶恐,霍毅看得心疼,都忘记了她才只有十七,他足足大了她七年的岁数——
他握起悦悦的手,收了收掌力,想要传递给她一点勇气,阔肩和坚实的臂膀,无形中贴近了悦悦。
“悦悦!无形的疆界只设在人的心里,这个世界其实很大,无边无际。等我们到了北京,我一定会好好带你四处看看,让你不虚此行。”
霍毅看着悦悦,两人坐在那四方的小坐垫上肩靠着肩,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悦悦感觉到了他的体温,还带着一股男性的淡淡的体味混合的皂香,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粗大的手握着她,还可以看见一条条的青筋冒起。
“可是……如果你大哥病重着,咱们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你说过的,你不会留在北京太久,你可以不用忙着招呼我——”
“悦悦,我相信他会没有事的。”一想到大哥霍楚,霍毅当然更联想到碧柔,那是他少年痴狂的初恋,就像出麻疹一样,一辈子就只有一次。
看他好好的兴致顿时变了,悦悦想起姥姥对她说过的话,不禁起了疑惑。她说道:“我听姥姥说——大哥成亲后,你一直都还没有回去看过他们。姥姥还说你大嫂是个天仙一样的美人儿。”
“你说的是碧柔,看来姥姥告诉你我们霍家不少事情!”霍毅坦荡荡地笑道,女人的心思总是离不开说长道短的,姥姥都七十好几了,却和悦悦亲近得好像是同龄的女人一般,无话不谈。这样悦悦还能维持住假扮的身份,霍毅不由得佩服。
“是啊——我知道你和你大哥同时喜欢碧柔,你是孔融让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悦悦挑着眉问。
“不想记得。”霍毅皱着眉说。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这次是悦悦回问他。
“我像什么?”
“你像只蜜蜂。”
“为什么?”霍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真心的感情是不能相让的。”
“我没有让,我只是……不被选择。”霍毅第一次对人说出了真正的感受,可是事过境迁,说这些都已经是枉然了。
这漫漫的长路,两人在篷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解解闷也未尝不好。
骡车震荡颠簸,悦悦禁不住瞌睡虫的侵袭,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她不知不觉将全身的重量都往霍毅的身上靠,待她睡沉了,整个上半身全都躺在了霍毅的腿上。
霍毅任她靠着,右手让她当枕,一直到没有知觉了,也不轻易移动。他的左手就轻松地摆在她的腰上,还不时拨开她耳鬓边茸毛般的细发,仔细端详她弧线优美的侧脸。
真想就这么让她靠一辈子。霍毅怔怔地看着她,这个小女子,多话固执、却不矫揉造作,清秀可人、娇巧聪慧,虽有卑微的身世,却有高尚的自尊。她像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形中闯进了他的心里,占领了他的心情,一切都发生的这么突然,他毫无防备地慢慢失陷了。
从前的霍毅,渴望有结果的爱情,却得不到结果。现在的霍毅,买来的结果,却悄悄地附带着爱情。
他该如何做?悦悦是他买来的,可是她不是个货品,他想要永远拥有她,但现实里他又做不到。因为他还有重大的计划和理想需要完成,他怎能让自己陷入这情障里,作茧自缚。
他想着,不禁黯然。
骡车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一路都住驿站或客舍,早起出发,走了几百里路,一切都还算顺利。
可是在第四天后,谣言传了满天。散兵和义和团的人是退出了北京,可是在北京城外各省份却四处有行抢掳人的消息传来,听得人心惶惶的。
霍毅不再和悦悦坐在骡车上,这三天来,他一直克制自己和悦悦保持距离,相敬如宾的。
悦悦似懂非懂,懂的是终于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属;不懂的是他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好像有情又似无情。不过明确的是,她知道霍毅不想和她有任何感情上的牵绊。也好,罢了!女人该有的矜持她还懂。
霍毅的父亲命令骡夫们走比较偏僻的乡道,所以第四天时,他们路经一处郊野,芒草高高的几乎要掩过一个人的头,他们行驶在芒草之间的小道上,就这样走了大半天的路程。
悦悦吃了些干粮后,就一个人坐回篷车里,因为霍毅骑着马,跟在最后的骡车后照看,她不时和他的眼光相遇。爱情的种子明明在他们两人之间萌芽,然而一股现实的力量却将那株嫩芽辗碎。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沉重的,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看得悦悦心里也越来越无奈,几近一种心痛欲碎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