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从很小的时候,李显就已经知道了。
悠扬的雅乐还在高声演奏着,李显看看殿中的众臣,突然有种晃如隔世的陌生感。两个月前,他还是个落魄江湖,无所适从的小人物,如今却又身披龙袍高坐于殿堂之上。而那个陌生的新娘,还在他的寝殿中等着这个身着龙袍的帝王。
李显嘱咐太监总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后,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开的了大殿。带了几个随从,沿着被灯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寝宫。他的脚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够安寝之前,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洞房仪式规矩,想到这些李显便觉得麻烦,他只想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好好清静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要进寝宫前,他突然发现宫门外的阴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程令遐。李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十一月的夜晚冷风刻骨,程令遐的脸颊冻的通红。他牵动几乎冻僵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是想去来着,可是后来我听说开宴之前皇帝要先赐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没去。本来想来这里闹洞房的,可是守卫的卫兵又不让我进去,我正犹豫怎么办时,你就来了。”
李显莞尔一笑。平常百姓家成亲是有亲朋好友闹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没听说过允许做臣子的随便来洞房里起哄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脑袋是怎么构造的,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闹洞房就算了吧,天气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显安慰了两句,起身便走,走出了两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回头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时辰还早,不如进来坐坐吧,朕叫人准备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跟了上来。
李显不忙着回洞房,带着程令遐来了寝宫的偏厅。太监送了几盘点心瓜果上来后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李显笑道:“朕本来刚用过膳,看你这种吃法,倒觉得自己也饿了。”
本是说笑,程令遐却真的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李显,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吃……一起吃吧……”
李显只得接过了点心,轻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问道:“这阵子没看到你,都在做些什么?”
程令遐皱着双眉,努力的回想着:“吃饭……睡觉……逛皇宫……”他搔搔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只得补充了一句,“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吧,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显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后那句谎话,只是道:“朕这段日子太忙,也没顾得上你。你这样子每日闲散也不觉浪费时光?不如朕给你封个官职,出来做事吧。”
程令遐听了缩缩肩,连连摇头。李显奇道:“难道你不愿意做官?”
程令遐点头道:“嗯,我不想做官。这一个来月有好多官员被杀被关,我看着觉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担心身家性命。”
李显的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怪朕杀人太多。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烽帝夺未登基后也一样大开杀戒,杀光了朝中所有反对他的人。朕远离朝堂十数载,虽然后来取巧侥幸夺回了皇位,可是朝中举目皆是楚逸岚的人,朕不杀光了这批人,如何坐的稳皇位?”
“那你为什么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虽然没解,可是现在也不必担心它发作,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个皇位不放?”
李显一愣,一时语塞。当初一心归隐山林,平淡度日的自己何时竟又纠缠于红尘权势,醉心于玩弄权术且不自知呢?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潇洒,究竟到哪里去了?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笑道:“傻话,皇帝岂是说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可是……”程令遐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几句话,说给以前的朋友二狗听,所以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每次你说‘朕’这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陪我游山玩水的你了。就好像……一个迷失了自己的人,在作着完全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一样。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觉得,那真的不适合你。”
李显呆呆的望着程令遐,一时无语。程令遐被他奇怪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垂下头闷头吃东西,不敢开口。好一会,李显终于轻叹了一声,说道:“如今朕的身边,也只有你能和朕说几句心里话了。朕也想过……”
话还没说完,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李显刚要发怒,仔细一看,闯进来的却是太监总管胡敝,他心头不由一沉,不好的预感立刻如阴云般密布脑海。他还来不及询问,胡敝已经用惊惶之极的声音尖声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点说,说清楚了,谁死了?”李显问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刚刚在正殿里用宴的大臣们……都死了!”
第七章
“都……死了?”李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大臣中,有这一个多月来他亲手简拔上来的能臣干将,还有李氏亲贵,皇族显要,甚至还有掌握京城防务兵力的三位皇叔,这些人……全部……死了……
酒……是那杯酒!
电光火石般,李显的脑海中闪过了自己未曾沾唇的婚酒。天子赐酒,无人不饮,一定是有人在那酒中下了毒,而自己也是侥幸因此才逃过一劫,否则当胡敝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尸体了!
逼宫,又是逼宫!可是这次觊觎这个皇位的人又是谁呢?
“去传御林军统领贺之平,朕……”李显的话还没有说完,轰天的骚乱已经四起,遮掩住了他的声音。他瞿然开目,快速步出房门,立在丹柱旁极目望去,远处冲天的大火映红了无月的夜晚。
继而,城北响起了爆炸声,将在冬夜中静静沉睡的京城撼的一震,接着西边又是一团火球,炸雷般的响声不断。李显不及细想,京城东南边的方向也起了火,这次的火光更亮,浓烟冲天而起,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接着,便听到宫外四处响起了奇怪的号角声,一长一短的声音此起彼伏,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宫外御街坚硬的石板道,还夹杂着妇女惊恐的尖叫声,孩子害怕的哭声。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一片恐慌和不安的混乱中。
敌人算计好毒发的时间,已经在四城中同时动手了!
继而,宫门炸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深宫大内在喊杀声中骚乱一片,满宫到处人影幢幢,狼哭鬼嚎,太监宫女没头没脑的大声叫嚷着,四处逃窜。灯烛在混乱中被碰翻了不少,刚刚还灯火通明的皇宫也沉入了黑暗中。
“妈呀----”胡敝尖着公鸭嗓子惊叫一声,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程令遐惨白着脸,几步奔到李显身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嗫嚅着双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张大眼睛望着李显,却惊奇的发现李显的唇边浮起了一丝了然的浅笑,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无关般的超脱。那笑容中,三分苦涩,二分自嘲,却又是有五分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