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着脸,看敝店的招牌,并不留心我的话。
她轻轻地念:“SOMEWHEREINTIME,什么意思?”
“时光倒流七十年。”
“你骗我,没有一个字的意思是角七十年的。”她转过头来:“我也有读书呢,我很努力,今天不懂的字,明天一定懂,所以,你顶多骗我一阵子。”她没头没脑的说,声音清脆,仰着脸蛋,就像一个不服气的孩童,教人又可气又可爱。
“那最好,如发现了我骗你,马上过来算帐。”我边说边开了店门,她随着入内。
“大清早来买表?”
她摇头,低声说:“来看你。”
“看我?”
“看清楚你。”她望定我,也不打话,半晌,才把目光带开。坐在饰柜前的椅子上,看看柜内的古董表,我看她的眼,骨碌骨碌地转,根本不是在看表。我走到饰柜后,在店员惯坐椅子上,与她面对面,她抬眼轻望,这一望,教我心头一跳,昨夜,那仙女一般的水玲珑,不也是以同样的神情看人?
我问:“小姐,贵姓?”
“陈。”她简单的答。
“可否让我知道芳名?”
她俯身饰柜,问:“买表要知道姓名?”
“不。”我道:“陈小姐很像一个人。”
“哪像谁?”她抬起头,看定我。
我又说不了,她们的外型并不相像,打扮更不像,但,某一时刻的神态,却又一模一样。
我只得道:“一时说不出。”
她笑。
“尚未知道芳名。”我正在问,她却指着饰柜一只表,道:“那美女绘得极精致。”
那是一只音乐表。
我把它从饰柜拿出,圆型的袋表,金壳上刻有优美线条,中间是一位鬈发的美女,表壳周遭敷上一层悲翠透明釉彩,使画上的美女看来更夺目。
她接过,反复地看着。
“可以打开。”我说。把表上了链,再把表面揭开。悠扬的音乐响起。
“我知道,那是WESTMINSTER西敏寺的乐章。”她兴奋的叫起来。
“我懂得,真的。”
就像小学生弄懂了最难懂的功课,开心得乱嚷。她仰起脸,问:“不是人人都懂得的,是吗?”
我轻咳一声,不晓得好不好泼她冷水。
“英国的大笨钟也奏这乐章。”她说。
她端详着表壳上的美女,又细看打开了的内壳,问我:“为什么这种表会响?不是说古董吗?古时的人会把音乐带放进去?”
“还不简单。”说话的,是刚进来的人,噢!我的小表妹。笑盈盈的走到饰柜前,一张苹果脸红粉绯绯。我惊喜,小妮子长高了又标致了,一脸佻皮的她,虽然有时使我烦着,但这活泼的苹果,却有她的娇憨可爱。
“表哥。”她坐在“陈小姐”的身旁的小圆椅,笑嘻嘻的望着我。
“倒来得快。”我说。
“还担心你未回来呢,”她说着,侧身望了身旁的小姐一眼,道:“刚巧听到你问的问题。”她转向我:“表哥,由我来答好吗?”
第四章
还可以说不好吗?这丫头。
“很简单,表内附一个小小的百音琴,上了链,拨击,音乐便出来了,很好玩。”
陈小姐不答腔,身子坐直,整个人戒备起来。
“不过简单的百音琴只能反复奏着一首曲子,多听会觉得单调。”苹果正色道:“要收藏,别买这种,太普通。”
“苹果!”我笑道:“别扰乱我的顾客,人家有心水哩。”
苹果吐吐舌头。
姓陈的把表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把音乐重复听着,半晌,说:“包起来。”
我应着。她今天没有背大布袋,钱,放在哪儿?我好奇,上次她在布袋里拿出一大堆钞票的情景,顿在脑际出现。
她从裙子的袋子里掏出一叠美钞问:“什么钱?”
她老是买了后才问价,只要喜欢,不论价钱。
我不打算特别提高售价,便道:“三万块。”
她点头,数了几十张百元美钞给我。把表包装好后,我把美钞按当日市值折港币,尚有余款,连表及零钱找回给她。
“老实的生意人。”她说,瞟了苹果一眼,再不打话,转身离去。
与刚回店子上班的蓓娜正那打个照面,蓓娜说了声“早”,她点点头,匆匆离去。
“波士,她早啊。”看到一旁的苹果,笑着上前,苹果与蓓娜早就认识,也笑得拥在一起。
“波士,大清早回来招呼熟客?”蓓娜嘴唇呶呶店门,指的是刚离去的陈小姐:“其实,通知我们回来便是。”
“你怎晓得她是熟客?”我摸摸鼻子。
“她不是来过的吗?曾经见过。”蓓娜道。
“你以前见过她?”
“她看起来很面熟,”蓓娜侧起头:“却说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我吁一口气。
她们并未见过面,只是——我望着店门,低头,蓓娜见过的是水玲珑的照片,这姓陈的女子和水玲珑确有想像之外,我真想马上展示照片,教蓓娜一评。一旁的苹果推我手腕:“表哥,何事出神?”我恢复过来,对她道:“看到你,悲喜交集,不能自己。”
“呸!”她打了我一下。
蓓娜向我单单眼。
我把表际迎入办公室。
“我不回纽约去了。”一坐下,她便哗啦哗啦:“我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妈妈不许,你向她说说去。”
我几乎便把口里的咖啡喷出来。
“表哥,你央求妈妈去。”
“留在我身边干吗?”我道:“回去好好念书,这年纪,最重要是念好书。”
“那语气,和妈妈一模一样。”她顿足:“一个人闷死。”
“你也会闷?”
“你又不在。”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苹果、苹果,如果你仍是小时的苹果,那多好?我一定狠狠的亲一下。
表哥,她来到我眼前:“他们说你有很多女朋友,我不放心,我要回来,守在你身边。”
我扶着额,老天。
现在的女孩子太率直,不懂得何谓储蓄之美,也许,含蓄已经过时。
我望着眼前的红小脸的宝贝。
轻轻地说:“有很多女朋友也不代表什么,你守在我身边,也不见得我便谢绝他人。反正回来了,开开心心玩几天,再回纽约继续学业。”
“不。”她摇头,呶起小嘴。“太孩子气了。”我拍拍她的背,她顺势倒进我的怀中,拨弄着我的领带,说:“表哥,我不离开你。”我扶正她身子,道:“小丫头!”
“我不是丫头,都十八岁了。”她说:“去了几个月,实在熬不住,我决定回来,你快和妈妈说去。”
“你在香港,也不见得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不同的,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我们接近。”
我啼笑皆非。
“暂时别说其他,算是替我接风吧,下午陪我到外面玩。”
“你又不是游客。”我没好气。下午还有重要事情办。
“才几个月,表哥,你便不疼我了。”苹果竟有惊诧神色:“还说念几年书,我说什么都不回去了。”
我头痛。电话铃声响,第一时间接过,太快,倒把对方吓一跳。
“段君?”
救星到了。我灵机一触,对电话那端的老沈道:“苹果回来了。”
“苹果?”
“我那可爱的小表妹,你太喜出望外了。老沈,她就在我身边。”
“段君,我要和你商讨下午的事,你到白冰家里去,那访问的内容想好没有?有几点与你特殊研究。”
我打断他:“下午陪苹果?太好了,你陪她,我很放心。”我向一旁的苹果眨眨眼:“她当然不会拒绝,下午恰巧我有要事,就把她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