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普通的女人随处可见。
自作聪明的女人总嫌太多。
唯有她,认识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的方位,冷眼观世情,不打多余话。
爱上她不是没有原因的。
白冰如何能明白?
这个战斗力强的女人。
水玲珑是她的皇牌,她的名,她的利,她成功的标志。
她不会轻易让她溜走。
她眼中嘲弄神色更显。
向白冰解释我的感情,不啻对牛弹琴,她不懂。现在可明白沈礼的抉择,他不肯臣服于她,她更不会臣服于他。
在江湖打过滚的人,总有他的道理。
我低声说:“白小姐,我是否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她脸色骤变:“谁在阻止?”
吸一口气,我道:“水玲珑没有下楼。”
“这又与我何干?”她站起,脸有愠色,说:“把我看成什么了。有本事的,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没本事回家早睡早起去,推在人家实上干什么。”
说着,白冰扭着腰肢走进内室,余下我,对着捧来的大束鲜花,好不尴尬。
水玲珑,怎么还不出来见我?
望着二楼的梯级,我有跑上去的冲动。佣人来换茶,对我说:“段先生,水玲珑小姐恐怕不会下来了。你还等不等?”
我气结,故意朗声道:“我会等,一直等!”
佣人退过一旁。
我抬头,望着楼上,心上人不在。佣人以为我欲登楼,忙道:“不方便。”回头,玻璃门外的花园,绿草如茵,远远摇着,我起来,轻轻拉开玻璃门,佣人笑着说:“园子的花,开得颇好。”我点头,走到花园。
转到屋后,花园把屋子围着,佣人没有跟出来,我认得这里,屋后有一扇门。某夜,陈从门里走进去,我听到她上楼梯的声音。
到那扇门前,我伸手一推。
门开了。
探头内望,一道旋形的梯级向上。隐隐约约的,我听到音乐,细碎、熟悉,哪是从一只的手表里传出来的。我认得那声音,那首乐曲“西敏寺”。
心头一苦。
陈在上面。她在拨弄着购自我店子的古表,这只辗转来到敝店的音乐古表,有清脆的音乐。小小的百音琴,与表内的机件的操作混为一体,有它独特而悦耳的音调。
我如受呼唤,缓缓踏上楼梯。
梯回旋而上,一弯、两弯之后,一条短短走廊。我循琴音走去,前面有两个房间,往前走,手按拦杆,赫然发觉,身在二楼长廊上,往下看,正是刚才的客厅。佣人已经走开了,我吸一气,她大概想不到,我从后园迂回地来到这儿。
我也想不到。
原以为是另一个地方,陈独自居住之年。看来,她也是和水玲珑在一起,蓦地,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脑中升起,这个意念是什么?一下子却又组织不起来。
琴音仍在叮咚。
我辨别声音发出的房间,以手指,在门上轻叩。没有回响,音乐反复鸣奏,单调而不断。
隔着门,我仍听到同一组乐曲。
半倾,我再叩门,轻轻按着门柄,意外地,门柄被旋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窗前的轻纱,迎风飘扬,窗纱下,地毯下,地毯上,坐了一个人,抑膝,低头,望着面前的物事;如许出神。
头发披散一肩,圈圈鬈鬈的秀发。
她并未留意,身后有人。
踏着厚厚的地毯,我来到她身后。
她全神贯注面前的表。
她如此专注,我不敢骚扰,静静的,蹲在她身旁。
差不多每一个儿童都会哼的音乐。
水玲珑轻轻的哼着。
使人陶醉的图画,宁静而温馨。我想拥着她的肩,才伸手又缩回,拍扰乱她的情绪。
我的心低叫:“现在,为什么又不见我?”
琴音戛止。
她拾起地毯上的表,再拨弄,她喜欢让乐曲继续,我挪动一下身子,她发觉了,转头,看到我,有微微的惊悸。
“冒昧了。”我说。她的嘴巴因受惊而张成一个小圆圈。脸上却有连浓妆也掩不住的憔悴。蓝蓝眼盖粉下的双目失去了光芒,我心疼的问:“怎么了?”她双腿轻移,坐过一旁。
“我无意使你受惊。”我把从梯上来的事说了一遍。她听着,脸色和缓下来,说:“冰姐不晓得?”
我摇头:“你害怕?你如此惧怕她?你是她的皇牌,她应惧怕你才是。”
她淡淡一笑,转了话题:“你要找的,是陈,是她的音乐吸引了你。”
“我相信只有她才可以使我见到你。”
“见到又如何?”
请勿要我解释爱情,是一种民灵的契合。我欲握她的手,她并未接纳,仍抱膝,回望我。
忍不住,我重复:“你美丽而智慧。”
她一怔,随即一笑,为什么笑得如此特别?
“你追求的,正是这些。”她道,声音细微。
我承认,我倾倒漂亮而有学识的人。如她,她会使我的生命变得不平凡,追求不平凡,是不少人的目标。
“你教我的生命更添姿采。”
“如果我并不漂亮,如果我平平,你还爱我吗?”
“别说如果,我们活在实在的世界。”我移前,接近她,她却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妆镜照着她的花容。一张浓艳而魅惑的图画。“我甚至羡慕陈,她逍遥自在,名气有时是一项负担。”她说。
“别和陈比,她怎么和你比?平凡简单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蜚声国际的没有几个人。水玲珑,你的骄人,陈望尘莫及。”
“所以,你不会爱她,宁愿,千方百计追求我。”摸着脸,她淡然一笑。
“我喜欢她,但喜欢不同爱。”我对我的所爱坦白:“我们好好培育她,她连这音乐也没有听过,她懂得的太少,过份天真。但,她如许善良,我答应你,将如姐妹般爱她,照顾她,给她教育,她不会给任何人笑柄。”
水玲珑呆然坐着。
“一个骄傲的妹妹,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姐姐。”我说。
“一个骄傲的男人,也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妻子。”她答。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男孩,长大以后,一直找寻使我更骄傲的妻子。”我扶着她的肩,说:“如今找着了,决不肯让她过去。”
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脸,我惊讶地发觉,她的脸看起来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珑。”我欲扳过她的身子,镜里照到另一个,刚开门进来。
我回头:“白小姐。”
“他怎么来了?”失声。
“我自己走进来的。”我觉得自己像拍粤语片,向女朋友的“家长”解释:“与她无关。”
白冰“哼!”一声:“你不是很注重教养的吗?这样子算什么?”
“别跟我讨论这个,请先正视恋爱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获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视我。
我点头,无限信心。
她向梳妆台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脸色骤变。我急急回头看,水玲珑用棉片把脸上浓装卸去,一张素脸如斯苍白。缓缓的,她以发圈把发束起。绕了两绕,在脑后盘了一只髻。
我倒抽一口气。
陈!
不,不是似曾相识,不是孪生姐妹,陈与水玲珑,竟是同一个人。
我应该一早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们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们又如此不想像:举止、形象。
但觉脑中嗡嗡乱鸣。白冰尖着嗓子:“你疯了!”
“我愿让他知道。”水玲珑平静的声音,耳畔响起:“美丽、智慧、名利、骄傲只属于一个叫水玲珑的躯壳,脱下了躯壳,只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