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有他的道理吧,于是继续滔滔:
“有更多无良心出版商做着使人齿冷的事,你见得少?我办刊物,总不成选登淡而无味的文章,或艺术加工的文章,如果要这样,稿子根本不必拿回来给你,自行加加减减便是了,登了出来,你奈何得了我?”
还有大条道理。
“老同学,各在所做岗位上努力,你明白我,我不怪你。”
这文章不刊登,正合我意。
我把文稿取过,道:“我的工作,是否于此告一段落?”
“如果你不愿意继续。”他看来也有点不高兴:“我不勉强。我的意思是,除非不做,否则要做最好。你答应了的事,未曾尽责,失望的是我。”
谁说我不尽责?过份的尽责了。我叹气。
沈礼摇头,笑:“真不明白当年怎样读医的,如此欠冷静的人,你甚至不是一个好记者,还好你有自知之明,跑了去做生意。不过,营商也要脑袋,段君,你的脑袋呢?你的精神呢?你的洒脱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我被一番抢白,竟接不上来。
这不是平时的我。
“是病懵了,还是累坏了?”他眨眨眼:
“你完全成不了答应我的任务,那不打紧,但变得如斯软弱、愚笨,也就真教人遗憾了。”
我道:“老沈,你说话技巧高。”
他嘿嘿冷笑。
看看文稿,心有万千感慨,我说:“算了,我不能完成使命,算是我的失败。”
沈礼搔搔头皮,说:“你未失败,因为你未开始。”这家伙,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可是,我又得承认,他具专业眼光,他一开始便知道我有办法接近水玲珑,他知道她一定肯见我。
“这种女人,我太了解了。”他笑眯眯:
“自高身价,一般人看不上眼。都是写稿的罢了,换了个身份便肯刮目相看。”
“并非人人如此。”
“鲜有例外的。”
“白冰似乎不一样。”
老沈又拿出香烟,看来我不被头痛痛坏也会被烟呛坏:“白冰又如何?如果我是一般记者,她肯和我多谈两句?还不是因为我乃老板,还是跨国企业的老板。”
老沈有自大狂了。“跨国企业”的老板,恐怕白冰识得不少。
老沈喷一口烟,道:“你有两家店子在外国,人家才垂注你。”
“我们算什么?开头,还自夸几句,真正的情形是:两家小铺,谁放在眼内?”
“所以,别做清秋天梦。”老沈眨眨眼:“水玲天要挑的,是大护,不是你等小高人,段君,你明白没有?”
我一怔。
哦。
千里追龙,结穴在此。
转了几个圈,原来想对我说此话。老沈轻咳一声:“在泰国的时候,已看出你有心事,以为是一时情怀,岂料……”
他轻咳:“你必须正视现实,与她,是没有希望的。”
我呆呆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却也全落在他眼里。于是我问:“沈礼,你要我怎样?再清楚说一遍。”
“她不会挑中你。人家尚有很多风光呢,跟了你有何用?站在身边,你不能增添她的光芒,却阻碍了她的光芒外播。算了,两个世界的人,不要妄想在一起。”沈礼把脸凑到我脸前,浓浓的烟味刺激着我,皱眉,垂首,心情低落。
“我要适应她,她也要适应我。”我说的话连自己的也觉欠说服力。
沈礼重重的叹一口气,说:“你听过那机械人的故事?”我不作声。那故事,我知道,机械人爱上了一个地球人,但不明白她为何怕冷,怕热,一天,把她拆开来修理,岂料拆掉之后,无法还原。只有看着所爱痛苦、物化。
“不同世界的人不宜恋爱。”这是故事的教训之一,之二是:“勿试图改变对方。”
我都记得。
但,我茫然的说:“我们都是地球人。”
沈礼摇头。
地球人也分很多种。
“别说人种,就算级别。”沈礼像小学教师,对我说:“这一级不能混和另一级,莫说人家的追求者是王室中人,就算选一个商人,亦未必轮到你,在她们的眼中,我等是不入流的。”
“别这样看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声音暗哑。
“谨记那个故事!”老沈起来,指指那叠文稿:“这稿写不写真不重要,我宁愿要回狂歌当酒的老友,不要一个因替我做事,而自钻死胡同的痴汉。如果曾带给你烦恼,我致歉。”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鞠躬表情,可惜,我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沈走了。
留下了一叠他眼中不宜刊登的文稿。
里面有我的委婉。我无绪的掀着。晨光已透进来了。阳光下有微尘在飞舞,万般宁静,除了我的心。
我也曾作过选择的,白冰一度吸引我,苹果一直痴缠我,唯我对她,来得如斯冷静,冷静过后的激情,啊!原来不经意间,她已嵌入我的心。猛抬头,一个上午过去了。
生命不能如此浪费,但我依旧无精打采。手按着电话,让我听听她的声音吧,告诉她我想她。虽然知道答案是什么,我仍不禁拨了号码。
白府的佣人问明身份,稍后回报说:“水玲珑不在,如果有事可与白小姐接洽。我颓然收机。
我知道她在。
但我不能叫嚣,她有不理睬我的自由。
也许老沈说得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小商人,在她们眼中,算得上什么?我的心茫然而绞痛。
我把自己的躯体放回店子,在这里,才看到自己的成就,觉得高贵和重要。一分阿Q式的安慰,由弄清楚真相开始,我知道,我不易再快乐起来。
蓓娜没有闲着,专注招呼着客人,各人在本职上卖力。我打开尚未批阅完毕的文件,终于下了决定,订了往罗省的机票。准时下班。回家梳洗更衣,晚上有应酬。然后,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忘了酢酬的场合上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只是来回地走着,带笑的坐着,机械的吃喝着,我的人在那儿,心里却不在了。
我不能诉说我的心酸,我是一个大男人,更不能诉说我的失恋,谁对我有过承诺?她甚至不知道,在她遗忘了的角落里,有一个卑微的,暗恋着她的人,如何默默伤心。
我不能如女人般,扭着姐妹呜呜哇哇哭一场。男人没有这全个规矩,社会看不起这一类人,我们只能打下门牙和血吞。
一把拨开杂志,大口灌下苦咖啡,我不愿看到水玲珑的消息,偏偏的消息又无法回避。我妨不住又看。她要到法国拍广告。
她临时又决定不去。
我托着头,蓓娜送来机票,“波士,下周二。”我点头,她把机票和一张邀请信给我,为王子接风。
如遭雷击。我脸色发青。
到亚洲游玩的王子,顺着来香港。虽然是一个小国,但毕竟是王子,白冰与他拉上关系,当然大感光彩。
我心情落寞。
“波士,”蓓娜低唤。
回去过神来,我道:“到时才决定。”
她松一口气,笑:“刚才的神情,吓煞人了。”翻一翻请柬,道:“周一,来得及,波士,你可以再看那王子风采,看过相片,帅气呢。”
我没有做声,把请柬丢在一旁,我不会去。沈礼会去,他是必然的嘉宾,张彦会去,符合他的身份象征,只有我,根本没有去的理由。老沈和张某都没有找我,让我去霉去了。我苦笑,他们都在讥嘲吧,看不过我着了道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