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电费。”
蛋糕进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没有男朋友吗?”他问。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
“周小姐,外边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诉他我淹死了。”我说。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还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见过一次,请他吃过饭,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么疑难杂症要见我?”我开门见山道。
“有的。”
“请说。”
受了我影响,他说:“百灵不肯见我了。”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妈妈也管不了这些事,”我说,“你请回吧。”
他急了,“我对她是认真的!”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对她是否认真是你与她的事。”
“你还说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关心她!”
“你误会了,做一个人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关心她的私事。”我回转头说。
“丹薇,我有事请教你。”
“什么事?”我问。
“请你坐下来好不好?”他问。
“这里人很多,上我写字楼吧。”我说。
他跟我上写字楼,我们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给他。
“我想向百灵求婚。”
“那么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说。
“你赞成吗?”他问。
我站起来,“如果我赞成,影响不了她,我不赞成,也影响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给你,始终是要嫁给你的。”
“你这样说,如果朋友要跳楼,你也不动容?”杰好生气。
“那是他的生命,”我说,“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个残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这么残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气的说,“再见。”
“你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