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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温存,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 家休息。」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麻木中醒来,像炉上的水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 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白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 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强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 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 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 本杂志!」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 阵阵的声音,也许来白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 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 处的角落──阴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



  五 岁的储藏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双拳。压下呼吸,让自己一 吋一 吋的凝固起来。像顽石也好,像木头也罢,总之只要封闭呼吸,封闭脉跳,封闭感情,他就能忍住那声音─就像他从小到大忍住许多许多事一 样。但今天,这件他训练了二 三 十 年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好像他终于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极恨。

  他抓过车钥匙,猛地往外走,离开编辑部,离开见飞,离开台北。他的黑色吉普车冲过圆山,冲过竹围,过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飞奔,像一 只没有牵系的风筝,不问去向,也不着目的。

  他是孤独的一 人,始终就是孤独的一 人。见飞不在乎多那一 本杂志,方家也不在乎少他这号人物。婶婶拿二 十 年的排斥来指出他的多余,叔叔更用了三十 年的冷落来证明他的无足轻重。而惟则,哦惟则,一 向是情同手足,却每每一 句话就教惟刚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长在方家,从小心眼里只有把方家当做是家,叔叔是父亲,婶婶是娘亲。他对于方家一 碗饭一 杯水的情感都是阔达深厚的,深厚得是连回报也不敢讲了,默默为它流血流汗与流泪。他是从来不敢自外于方家,却总方家自外于他。

  北海的天空,一 片焖烧似的炭红。他心底的一 盆火,再狂的海风也吹不灭的怒火,却让他一 阵阵地起寒噤。他渴望的东西,每每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办法帮助他豁达,这彷佛成了一 种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动心,就会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双手簌簌透出凉意。他驾着吉普车冲进白沙湾一 家私人俱乐部,停在车道上喘气战栗。

  二 十 分钟后,他办妥了登记,拿着门钥匙,寻往防风林边的小木屋。

  门开之际,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惟刚」。他惊诧地回 头,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妳怎么在这里?」

  梅嘉在酒会隔日便搬回 家了,好一 阵子没有露面。

  「我在见飞看见你冲出大厅,跳上车就走,我一 路开车追着你,」她略带喘促地说,然后抚住惟刚的手臂。「我听说『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担心你。」梅嘉感觉的发型被风吹乱了,葡萄红的裤装起了绉巴,惟刚没见过她这么凌乱过,但她仰着脸看他,那副专注和关切──他没见过她这么妩媚过。

  这一 夜,惟刚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为能舍,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许能狠心个三 天,放旷个三 天──日间,在浪里踩着白沙走,试着那从未有过的平坦舒适;黄昏,梅嘉蜷伏在他脚边,也有那从未有过的婉柔。

  他要她回 去,不欲担误她的时间,她却蜿蜒到他胸前,把脸理入他胸怀,耳语道:「我爱你,惟刚,我一 直是爱你的──让我跟着你,永远和你在一 起。」

  惟刚不禁拥着她叹息亲她面颊。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于她的心意?她并不了解他,也未必有能力爱他,但她总是那么坚决的,无畏的,认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这份意志是令他感动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为已经忘我,那他就错了。三 天后,惟刚停车在华灯初上的十 字街口,抬头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见飞大楼那舞扬的中国式檐角,又在他的胸口画出热血,瞬间驱走在他周身流荡了三 天的寒意。

  惟刚再度激昂了,他扪心自问──他怎么能舍,怎么能弃?工厂那群一 起拚人生的伙伴,公司这群一 起拚前程的同仁,这些事业,这些理想!何况何况,刻在脑中,镂在心上的,还有那满头霜发的老者,还有那双眸如星动人心魄的女孩,这些感情,这些牵绊。他怎么拋得开!

  他必须回 来──就算要流血,要受伤,他也要回 来。

  ***回 来,惟刚,回 来!

  三 天的委屈,三 天的苦楚,三 天的焦灼,三 天的绝望,约露那张秀艳的脸庞,落满了哀愁的线条。她坐在挤满下班人潮的公车上,呆呆望着窗外。一 双手把鹿黄色的皮包捏得脱了形,一 颗心也被痛苦捏得脱了形。

  她气惟刚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辗转,反侧,辗转,想的还是他。世代世代,惟刚三 年的努力,三 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说是半死。

  她了解他所受的打击,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长室,即使他怀疑她,那样盘诘她,她仍然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额眉,刀似的刻下两道好深好深的纹路,她想解释,想说明,想把那两道深纹抚平。

  她恨他,她气他──却无法不爱他。就因为爱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对着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毕竟已经是别的女人的了。想到这里,心更痛,承受不住。她连双眼都失去了明采,就连惟则,这个动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他绝口不提惟刚,但他逗她、陪她,设想各种花样来博她开心。约露是笑了,却笑得空落落的。

  「约露,约露,」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地说:「不管我怎么逗妳,妳还是闷闷不乐,妳让我伤心。」

  「对不起,惟则。」她的语调还是沮丧。

  「妳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妳快乐起来,」他俯头端详她,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挥之即来。「也许妳该离开公司一 阵子,我让公司放妳的假,我带妳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岛,甚至出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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