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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 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妳。」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 使劲,指节 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 过头,在月光下瞇眼看着。

  「惟刚?你回 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 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 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 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 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 个毛孔,每一 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妳不该还在外头远留,妳该回 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 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 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 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 齿一 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 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 幕。

  ***那是他第一 次带以霏回 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 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 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 。二 十 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 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 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 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 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 来。以霏是回 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 二 点,是马车变回 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 家,一 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 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 二 点整。送约露回 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彷佛这一 句就可以解释一 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 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 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 十 一 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 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 餐。他是变了。「你呢?三 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 张石刻的脸,三 十 年如一 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 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 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 回 事?」他问:「为什么一 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 说,一 字一 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 ,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 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 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 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 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 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 答,她一 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 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 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脱,还要拖着他一 起下油锅。「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 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

  惟则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会找机会好好向她说明,我会告诉她一 切──不会瞒她,」他深吸一 口气,说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说罢,惟则离开客厅,上了楼去。

  他太清楚了,惟刚绝不会拼着让约露受到伤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软。心软多情总把他害了。

  第九章

  惟刚成了吞黄连的哑巴,满口的冤屈,没法子吐咽。他想到韩国人的文字,怎么看总像是反的,说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这种是非颠倒的窘苦。

  公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应过梅嘉,暂不否认他们「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气,却使他没法子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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