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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会当追逐一 个只在相片上见过的男人是件紧要的事。

  即使这个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妳找什么人?」她却出人意料的这么问。

  约露松一 口气,紧接着又是一 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有两个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日本客户等着看。」她把大厅听到的话,照本宣科说一 遍。



  女警卫组长也不追究约露找他们做什么,却嘟哝一 句:「妳不把鞋穿上?」然后,她转身兀自推开文具礼品部的门。

  就在约露红着脸,跟随穿上鞋之际,警卫组长堵在门口,向办公室里的某人问话,「刚刚有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

  「噢,新庄厂的业务员,好小子,来去搭老板的大房车,见飞干十 年了,也没他风光。」里头人嚅嚅回 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库房去了。」

  警卫组长回 头看约露。「妳听见了?」



  约露蹭在那儿,咬着下唇,满脸燠丧。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库房去,她不可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楼里头上下闯,这位雄赳赳的女组长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时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远。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败,这壮硕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还是面无表情,但她回 过身,挤进门里在电话上按了几个键。

  「老罗,」她对话筒喊。「新庄厂的业务员在不在库房?」

  她听了片刻。「好,谢谢。」

  她放下话筒,回 头对约露说:「抱歉,小姐,人走了。」

  约露怏然返家。

  位于木栅的三 房公寓,对一 户只剩两口人的人家来说,是宽敞有余了。当年,把风城老家近二 十 年的独门院落实了,移居到台北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约露主张买两房公寓,母亲却坚持得备有三 房才行。

  「以霏住哪儿?」她这么问。

  于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衣裙手帕,书籍画册,和那把六 孔梆笛,全一 如她生前的摆设,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边依旧悬着一 副古色古香的莲紫色双联结,那是她念高二 那年,母亲为她打的中国给,她佩在腰际做腰饰,去参加生平第一 场舞会,不知迷煞多少人。她们把她的黑色谱架立在窗前,琴谱翻到第十 四 页──她生前练的最后一首笛曲。这幢公寓不同于老家,很寂静,没有音乐,没有笑声,如果约露不在,甚至灯也不开。「妈,我回 来了。」她进了幽暗的客厅。

  屋里荡然的回 音,客厅不见人,母亲房间也不见人,约露的头皮开始发麻,手脚打起抖来。噩梦,噩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 家十 秒钟内找不到人,那种歇斯底里的惊慌就会冒上来,疯狗浪似的。

  她眼瞄着浴室,人往以霏的房里冲。「妈!」

  她在那儿。

  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把一 只圆盒子棒在桌上。

  「妳回 来啦,」她母亲抬头轻声说,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给她买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脸庞显得出奇的年轻秀丽──弯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领儿,和以霏简直同一 个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过单薄,一 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像只袋子。

  约露没来由地一 阵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这可真像小说情节 ,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诞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说情节 不会在见飞七 楼嘎然而止,如果由她来安排,她会让自己在大厅截下那个人,啐他满头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电梯,让电梯一 路坠下十 八 层地狱。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开来给约露看。她收回 思绪,凑近去端详。「是在巷口买的吗?」才只一 瞥,便嚷了起来。「罗斯福路?妳到罗斯福路去买蛋糕?」

  她母亲接着双手,解说道:「巷口那家没有布丁夹层的,以霏喜欢布丁夹层的。」「妈,」做女儿的一 脸不以为然。「妳为什么不提醒我,让我从外面买回来呢?外头又是风又是雨,一 个大意,身体又闹出毛病,很麻烦的。」

  「看着今天精神还不错,老在家坐着也挺闷的,这才出门,不碍事的。」约露叹口气,瞄瞄璧钟。「不早了,我换个衣服就去弄晚饭,吃过饭,我们再……」她喉里一 阵哽塞。「替以霏庆生。」

  于是,约露淘米炊饭,清炒一 把绿椰菜,母女俩就一 锅鸡汤,简单吃了晚饭。饭后,约露装作性致勃勃问道:「我们在哪儿切蛋糕呀?」

  她们决定还是到以霏的房间去。她们帮她插上三 支腊烛。

  烛光亮了,母女俩却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低沉。

  约露陡地一 跳,喊道:「我们不唱生日快乐歌了,以霏老说这条歌怪聒噪的。」以霏没这么说过。

  约露代把腊烛吹了,顷刻即灭的烛光,飘出一 抹烟白,约露心里有点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 份蛋糕,两份摆在空位子前,看来更凄凉。

  她吞一 口蛋糕。「这布丁好香好甜,妈,妳这趟路算没有白跑。」语气是嫌夸张了些。月凌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恍惚,约露发现她是在倾听后头邻家的喧哗。那户人家同样有双花样年华的女儿,只要姊妹俩在家,总有斗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话。哪家姊妹不是这样?「哦对了,妈,告诉妳唷,」约露试图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明天我还得到见飞,慕华有份资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几天。」

  她谈到一 些工作上的情况,碰上那人的事,绝口不提。实则母亲并不知道有这么一 个人的。

  末了,她手拈着叉子,看着母亲。「妳一 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

  月凌回 过神,摇摇头,拍拍女儿的手,对她微微一 笑,笑里依然有着那抹去之不了的凄侧,好像她这一 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似的。每见到母亲这般的形容,约露就起泪意。从前的母亲是那么美丽和悦,和眼前这个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两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爱女和丈夫后,昔日那位人生过得安逸满足的梁师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击的。

  吃完蛋糕,约露又和母亲聊了片刻,见她渐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约露把厨房和桌面收拾干净,回 自己房间,在灯下默然凝视桌角一 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旧照,画面上的父亲──在省中被喻为才子的梁老师,依稀一 张爽朗的笑脸。约露的胸膛又被一 只手一 把揪住。哦,为什么她始终习惯不了这种悲痛的感觉?父亲是个性情激昂的人,向来大喜大悲。赏心之余,眉飞色舞;不平之余,气愤填膺,高兴与不高兴,比四 季变化还要鲜明,这或许就是他丧女不到一 年,即跟着撒手去了的缘故吧,约露闭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学课余总爱找梁老师打球,年近五 旬的他,换上球衣,和一 群小伙子打成一 片,满场飞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后,他整个人变了。春天那个学期,他在课堂上教书,提到长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 班学生吓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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