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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想间,鸡饭送上来了,听见慕华抚掌道:「这阵子忙翻了,『风华』新辟的专栏才刚搞定,马上又要赶新杂志的出刊,子雯偏在这节 骨眼进产房,事情全撞在一 起,有多久没有享受一 顿热饭,都记不得了。」

  约露同情地点头,慕华身兼两份刊物的编务,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不过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这本即将推出的新杂志。

  「这本新杂志,似乎很费你们一 番心血。」约露舀一 口鸡饭,问道。

  慕华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这本刊物社长从三 年前回 国就有了计画,定名为『世代』,是以人文为主的综合性杂志,很多专题出自他亲自构思,他常把『新颖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它,他可是抱着很高的期望。」



  约露把口里一 根鸡骨头吐出来。如此恢宏严肃的文化角度,和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怎么也联想不起来。不过在慕华面前,她可不便说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编辑部一 干女子,包括慕华在内,无不把她们杜长当成天鹅湖里的王子那样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 番事故,却是慕华自动提起的。「赵顾问是个率性的人,一 向直来直往,妳别误会他,至于贾小姐,」慕华手一 摊口「她这人是有那么一 点气焰,社里的同事多少有点顾忌她,她说的那些话,妳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华重又举箸,顾自一 笑。「不过贾小姐虽然骄气重,对我们社长可是服服贴贴的!」约露睁一 只眼睛,听慕华说。

  「哦,她不是没对他耍过脾气,社长是处处礼让到家了,不过只要他一 放下脸来,她马上就乖了。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去年他们的婚事停摆之后,社里大伙儿都……」她没说下去。

  约露的两只眼睛一 起睁了开来。「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华把眼镜一 推,从头道来,「贾小姐的父亲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贾小姐曾经和社长一 道到洛杉矶念过书,去年一 度传出两家积极为他们准备婚事的消息──妳没见到她手上那枚大黄钻,亮晶晶的,听说那就是聘礼。」



  贾小姐身上有哪个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着餐盘喃喃道:「后来呢?」「后来,」慕华耸耸肩。「后来贾老先生突然病故了,事情拖下来,到现在,这阵子方老身体违和,社长又忙,没再提起婚事,」她把一 碗紫菜汤移到面前。「不过大家都说这门亲早晚要办,贾小姐黏社长黏那么紧,谁都看得出来她一 心想把他拴住。」

  说到后来,慕华的口吻变得有些阑珊,惋惜什么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约露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间对那盘鸡饭失去胃口。

  ***回 办公室途中,慕华兴匆匆对她说:「这个周日,编辑部一 伙人要到九 份,有导游带队。走老街,游黄昏,这季节 的九 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闭闭眼。「忙成这样,就当成偷个闲吧,我把妳也算进去了──妳能来吗?」

  慕华的问话犹在耳边绕着,约露忽焉感到一 阵晕,昔日同窗与好友殷切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一 个梦里回 过头来──妳能来吧,约露?

  来嘛来嘛?为什么不参加?为什么不再和我们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贾小姐是怎么说?──她不喜欢人群,她没法子面对群众,她忸怩,她慌张,她封闭!

  不论贾小姐是观察入微,或只是信口开河,都没有人知道,一 言未了,约露已经沁了一 把冷汗,倒像一 生的秘密,都要被揭发出来似的。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的,只知道姊姊死后,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乱、最矛盾、最挣扎的人──她想亲近众人,却又厌弃众人,想钟爱这个世界,却又恐惧这个世界。因为,如果像姊姊那么良善美好的女孩,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那么他人又怎么能够幸免?

  所以,约露才会逃得好远好远。

  ***约露到底逃避了慕华的邀约。周日,母亲好兴致地做她的女红,约露跑到市区逛书店去。她简直不敢相信,原先属意的一 本字典,竟在一 周之内,自八 百元的订价跳到一 千元。物价比薄情郎的心变得还快。

  她拿不出那个钱,几经考虑,改采一 本内容尚好,但价格便宜许多的平装字典。在时报广场见一 场名家座谈的海报,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讲中有她倾心的文人。她挂电话回 家,母亲和邻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进演讲会场。

  中型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约露在前两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开了讲,哲学教授妙语如珠,艺人夫妇唱作俱佳,把气氛炒得极热闹。

  可惜的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临时缺了席,盖因某羁押土城的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 求,便是与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会一 面,得其开示,死而无憾。作家为赶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谈会上的众生。

  但众生为这婆娑世界的悲情与温馨,响起一 片感叹唏嘘,不以为怪。

  「不过,」座谈会主持人,语气一 改,洋洋乐道:「我们非常荣幸临时请到风华杂志的社长赶来助阵,加入座谈,」他扬手朗声道:「欢迎方惟刚先生!」

  众人纷纷回 头,只见一 名高大轩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 色宽大的石板色套装,一 手插在裤袋,一 派优闲,一 绺头发在额前乱着,使得他那副眉眼显得格外潇洒。会场起了阵小小骚动,全是女人。而约露,约露愣坐在那儿,身躯像手上的字典那么僵硬。

  冤家路窄,间不容发,倘若连周日下午听场演讲,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两人落了海,也难保大浪不把他们打在一 块儿!

  约露看着他在掌声中,气态爽然上讲台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桌上,一 双俊目扫了全场一 周,未语先笑。教所有人战栗──或是只有她?她觉得心虚,依然是战栗,在椅上坐不稳。「是哪本书上有这么一 句话──满纸荒唐言,一 把辛酸泪?」他朗声向台下发问,引来一 阵回 应。

  他颔首回 道:「没有错,正是红楼梦上的开场白,」他稍一 停顿,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再度发问:「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岁渐长之后,回 顾年少情史,会不会多少有这样的感慨?」

  台下纷纷点头应合。

  他豁然一 笑。「话说人不痴狂枉少年,不过只怕找我来谈生命情史,会是乏善可陈──我的经验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纸上谈兵那一 型的记录,也可以包括在内。」此时,旁边的夫妻檔帮腔戏谑了几句,逗起一 阵笑,而约露在无声的吶喊──他居然能装得这么无辜,这么纯情!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黄的日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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