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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冒着两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样也和气不起来。「没听过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吗?」

  听了,铁悠一怔,像意识到什么,掉头往三泽大宅扫一眼。「你到三泽大宅去了?」他转回头,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是谁让你到三泽大宅去的?是谁让你去的?」

  他可真激动,难不成是因为干了傻事怕泄了底?那他们算同一阵线了,不同的是,雪关觉得自己此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到三泽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无聊事、送的那些花,丽姨也不会又——」



  「她又怎么了?」

  「她眩晕症的老毛病又复发了,给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来的,她吃不消你这一套——」

  「什么花?」他拍着叫,「我送什么花?」

  「康乃馨!」雪关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恶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红的还不够,索性变成白花——」

  「你说什么?什么白花?你到底在说什么?」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隔着那部翻倒的机车拚足力气同时大吼——



  「你送你母亲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没送她康乃馨、我没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门比赛结束,四周归于平静,只剩下两人的耳呜。过半天,鸭子啄开笼子门,摇摇摆摆的凑过来,嗅嗅雪关,又嗅嗅铁悠后,就又转头走了。

  光天下,更怪的事儿还会有。

  雪关想不出个头绪来。

  铁悠不像在撒谎,心虚的人不会气成那样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谁?怎么看,那都不像是无心的动作。

  就算铁悠心里有个谱儿,他也没透一丝口风。在诗仙堂的下坡道,雪关跳上计程车时,有片刻,两人隔着剔透的车窗对看……

  两个年龄相仿的,生命里共同有个重要的人——丽姨,为了她生出这番敌意来……

  该吗?

  雪关心思这么一动,有些话浮上唇边,还未启口,铁悠遽然转了身,过去把机车扶正,一跨脚,飒飒地驰走了。很明显的,他的怨气比她多。

  而雪关带了个谜团,拖着摔了两次跤的身子,毛头乱发地回医院来了。她的狼狈相说是在热闹的商场和人潮挤出来的,倒也解释得过去。

  「新京极好玩吗?」

  丽姨倚枕轻问。中午,雪关表示想上街溜达溜达时,丽姨除了多几句关照外,倒像松了一口气。把雪关拘束在病房,最让她过意不去了。

  人有几分苍白,秀发微披,卧于白褥之间,丽姨格外有一种楚楚动人之态。刚刚雪关进病房时,佐伯院长也在,雪关注意到他宽慰病人时,一直握着她的手。

  「满街都是人,真像台北的士林夜市!」雪关的抱怨像有那么一回事。

  「你买到了你想买的京扇子吗?」

  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我没待太久,不想和人家挤,干脆回来逛御所的公园,逛出了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吧!等会儿吃饭有这个——」

  一盒木片包着,极精致的菊花丝烤鳗鱼排,这是雪关在回程中的小料理店买的,她晓得这是丽姨中意的家乡味,也算做上街一趟的证据。

  不过,身上沾着的灰尘、泥沙——天知道还有什么!雪关怕露出破绽,赶快丢下皮包、脱鞋、开柜取衣服。

  一批衣物用品,是雪关从饭店移过来的,不管丽姨怎么敦促,她都不肯回饭店,一定要陪在病房,而这也是佐伯院长的特准。

  「雪关,」她在浴室门口被叫住了,枕上的丽姨半合着眼问:「你中午出门系的那条白丝巾呢?」

  有一刹那,雪关像凝固住了。很慢、很慢的,她转过身来——一脸的呆愕茫然。

  那条白丝巾呢?她母亲留下的,是极有限的东西当中一件美丽的遗物,让她弄丢在……

  三泽大宅。

  月色下的松林,像有了点年代的黑白片。

  霜白的底子,一片墨染的世界。真是黑暗呀!人走在这样的世界,全凭的是心路。

  他崎崎岖岖地过来了,蒙胧不见白天里成簇的古松、绿苔地上的鹤爪子,和那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片……

  然而,挂在松枝间一缕凄凄的白影子,像铰下来的一片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一条白丝巾!

  他在它之前停步,就像今天下午,任由它在微风里无助的力道打着他、打着他……

  像含屈哭诉的女人,已经绝望了,遗恨着他。

  突然,他一抓,把那条白丝巾抓在手心里,从他指缝垂下来一条条的白流苏编着银丝,巾上古色古香描绘的卷云、松涛、汉与山的图纹……

  幽暗里,他狠狠地使尽目力,久久凝视着手中这条丝巾——

  隔了十馀年,他又见到了它。

  仅仅过一日,雪关又来到三泽大宅。

  这回,也顾不得费点心思向丽姨编个籍口,胡乱诌一句,便匆忙出来了。到时该如何解说那失而复得的白丝巾的事,就回头再想吧!总之先把它找回来要紧。

  她绝不愿丢失了母亲的遗物!

  昨天今天,两回跑,两回都是急呼呼的,而今天更心焦、更忐忑。

  三泽大宅直木花纹的门扉两大扇已经斑驳了,但气势还在,雪关往大门前一站,心有些虚。谁知道这大门一叫,来的会是什么人?

  她一晚上睡不安稳,老是梦见一个阴沉沉的黑衣人。

  好像昨天在松林给吓得还不够,今天她又自己住陷阱里来;好像这大门一开,当头出现的就会是一条峭拔的人影子,寒眉冷目,阴恻恻地瞧她,瞧得她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怪了,怎么她对于铁舟有这许多想象?就因为这人僵冷、阴霾、怪里怪气,同时面部表情僵硬,两百年内要他笑绝无可能——

  够啦!她只不过来找回一条丝巾,而且,请三泽先生帮忙不就成了?

  可是,接下来足足二十分钟,任凭雪关怎么揿铃、拍打、叫门,就是无人相应,几乎要消耗掉她一整顿早餐的热量。难道要她像昨天一样再去钻那片松林?雪关觉得力气顿失,身体往大门上靠——却险些摔倒。

  那门根本没锁,此时发出低沉的鼻音,闷闷不乐地敞开了。

  雪关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满庭错落的北山杉,一个穿蓝布和服的老婆子正拖着畚箕在扫落叶,人就弯在大门前!

  雪关张口放出比照扩音器的音量,附在老婆子耳边大喊,老婆子这才跳起来——

  「小丫头,说话别这么大嗓门,我老太婆的耳朵又没有背到听不见!你说你找什么来着?这屋子没一个人在,比我老太婆的钱箱子还要空,我天没亮就过来了,里里外外打扫到现在,他们指望看到象天皇的桂离宫那么亮晶晶的屋子,就得留个帮手给我,别老赖我一个人……」

  雪关继续使用扩音器。老婆子皱起眉头吟哦,「什么?什么留在大宅的后代?你是指那头鸟?它弄伤了一只脚,一早春梅就载出去找医生啦!春梅伺候那头鸟像伺候他祖爷爷……」

  春梅?雪关一副空洞的表情,难以把这个娟秀的名字和昨天那位畸了肩的汉子连在一起。而这老婆子肯定此地现在是座空城,无论雪关要找些什么,都得靠自己。

  老婆子拖着畚箕,恨这地方她扫了几十年总没能把它扫干净过,颤巍巍地朝远远一头的大宅去了。

  雪关只好自己寻往松林来。尽管今天林中透进一些轻亮的阳光,但她绕了又绕,树桠、地面的找,不见她的白丝巾,却渐渐偏离了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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