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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日起,他又来买花。

  但一星期只来一次。

  星期六,下午五点十分。

  或者他在星期六下午也要上班,我不能够发问。



  每次他买六枝白玫瑰。

  他大概每星期约会她一次。

  她是否美丽,是否优雅,是否富有。

  每次他来买花,都带来一种温暖。

  天气渐渐温暖,他开始穿夏季衣裳,雪白色的芝士布衬衫,深灰色的长裤,有时候穿那种孩子气的贺头皮鞋,也是白色的,再没有看见一个更懂得穿着的男人。

  他有一个星期六出现的时候问:“请问你们负责送花吗?”



  “有,”我奇怪他终于开口跟我说话,“把姓名地址留给我们,我们负责送到。”

  他掏出一张卡片,他说:“送到法国医院一OOO号房。”

  我写了下来,接过他的卡片。

  我问:“送六枝白玫瑰?”

  “不,那个我自己拿。请你另送二十枝虎兰到医院去。”

  “是的。”

  我把收条给他,他付钞票,他说:“谢谢。”

  他微笑着走了。

  我拈起他的卡片,上面写着:“薛伟年 史丹福大学牙齿博士”

  我明白了。

  我不是说过他不像普通人吗。

  把二十枝虎兰包好,我打电话叫酒店的仆欧来,叫他送去,给他二十元。

  薛手持着白玫瑰走了。

  送给他的女朋友。

  而我,一个小小售货员,当然是坐在柜台里面看小说,我明白。

  下班我把东西收拾好便走。

  坐在公路车上我在读丽沁森太太的传奇,在她没有遇见英皇爱德华五世之前,谁也不会相信会有这样幸运的女人。

  英皇说:“为了我所爱的女人……”

  她一点也不漂亮,但是他爱她,这已经足够。在这之前,她曾经结婚两次,且社交界中活跃份子,肯定不会受到很多人的尊重。人们看不起没有名气的妇人,但是又不会尊重出名的女人,女人怎样都有点不对。

  故事真是动人,足以使人忘记公路车中怪异的气味,挤逼的人群。

  我仍然是在花丛中做买卖。

  天气越来越热,花店的冷气特别充足,因为怕花早开早谢。

  其实最美丽的花是在原野里。表姐在英国念书,说到花,她这么形容:“漫山遍野都是洋水仙,一整个山坡,真是一望无际。”

  我想像着那种情形。多想是无益的,几时我也到这种地方去旅行,每个少女的梦,她的爱人陪着她。

  我笑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做人要脚踏实地,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是要嫁给他,也不一定是要让他知道。

  我愿意默默地喜欢着他。

  过后几天,我们店里来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

  她穿一袭雪白的裙子。那种白是很耀眼的,领子很大,双肩露在外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她走近我身边,一阵香风跟上来,我认得是“侯士顿”味道。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近头顶处是直的,耳边卷得一个个小波浪,真是漂亮。

  “花?小姐?”我微笑地问。

  她也在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她问:“你在这里卖花?”

  “是的。”我说:“现代卖花女。”

  “太客气了……我到处看看。”她说。

  “欢迎欢迎。”我说:“我们有新到的仙人掌。”

  “小姐,”她问:“你贵姓?”

  “我?”我指指自己。

  “是呀。”

  “呵,这是敝店的卡片,”我说:“上面有我的姓名。”

  她拿着卡片念:“营业部周敏儿。”

  “是的。”

  “我叫祖。”她说:“我想买点盆栽。”

  “请参观。”我说。

  她选了两盆,我替她放进篮子里。

  她在高凳子上坐下,她点起一枝烟,她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十分钟的时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所以想在你店中坐一会儿——行不行?我觉得一个人喝咖啡毕竟太寂寞了。”

  “当然,请便。”

  “你在读什么?”她问。

  “哦,一本小说,”我让她看看,“最近我买了一套DH劳伦斯全集。”

  “你看那么多的书?”她翻翻书。

  她是个很亲切的女孩子,很快就熟络了。

  “你觉得做售货员是否烦闷?”她笑问。

  “并不”,我笑笑,“为什么?”

  “有人做牙齿做得累死了,”她笑说:“天天看着病人便说:‘请张大嘴巴。’结果他自己也几乎张大嘴巴哭了。”

  我笑。

  笑到一半忽然停止。

  薛伟年不也是牙医吗?他难道也觉得闷?我不相信。

  “每天下班的时候很晚了吧?”

  “是的,五点半了。”我说:“但是我们早上十一点才上班,所以我做这份工作,我可以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到钟点女工到我们的家。”

  “令堂需要特别护理?”她问。

  “她的身体不太好。”我说:“只有我与她住。”

  她侧侧头:“哦。”

  她仿佛是专门进来与我谈话似的,我也可以问她一些问题,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可以想像到她的身份,一定是外国回来的,洋派、洒脱、美丽、年轻,从她身上的打扮知道她的环境很好——看,并不需要一个福尔摩斯呢!

  她说:“嗳,好了,我走啦,改天见。”她自高凳子上跳下来。

  “再见,再见。”我微笑。

  “再见。”她摆摆手。

  她取过盆栽走出去,我低下头把书本收进抽屉。再抬起头,她已经走到对面马路,一个男人在等她,从她手中接过那两盆仙人掌,我一怔。

  那是薛伟年。

  雪白的衬衫,深色牛仔裤。那是薛伟年。

  他们走远了。

  我缓缓地坐下来。

  这么巧。

  她口中的牙医原来是他。

  薛伟年与祖。祖什么?她姓什么?洋人习惯往往只说名字不道姓字,她是他的女朋友,我微微笑起来,真是的,也只有她配得起他,每星期六收他六枝白玫瑰。

  那么美丽的女孩子。

  下次包花的时候,一定要扎得更漂亮。

  她又来了。

  “HI,敏儿。”她这样称呼我,好象她是我的老朋友。

  “你好。”我笑着点点头。

  她说:“吃点糖果吧。”她把巧克力递过来。

  “谢谢你。”我取了一粒放在桌子上。

  她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不知道有没有印象?”

  我有点奇怪:“谁?”

  有什么人是我认得又是她认得的?不可能,我们并不是朋友。除非——

  只有一个人。我心想,是她口中的牙医生。

  “那人是你的顾客。”她说。

  “是吗?”我问:“我们这里的顾客恐怕很多呢。”

  “他以前买红玫瑰,现在买白玫瑰,记不记得?”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要打听薛医生以前送花给什么人,我并不知道,何必多事?女孩子们都多疑多忌。

  我摇摇头。

  “怎么,不记得?”她失望地问。

  “客人很多。”我说。

  “这人很特别。”她又说:“每个星期六他来买六枝玫瑰花——”

  我无法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说:“六枝玫瑰?仿佛是有的,一个年轻人。”

  “对了,你记得她吗?”她很兴奋。

  “见到了会记得。”我说话十分小心,“怎么呢”

  “没什么,就是想问你记不记得。”她看着我的脸。

  我笑笑,不出声。

  这女孩子怎么这样容易与人亲近?

  她看着我说:“你一定是在想,怎么我的话那么多?是不是?”

  我很尴尬。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苦笑:“因为我的话是太多了。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为什么买那么多的玫瑰?”

  我摇摇头:“买给女朋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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