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女士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响亮清晰地说:“我与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爱你,请放我走。”
这几句话说完之后,她筋疲力尽般喘气。
室内静得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乃娟十分残忍地问未先生:“听见没有,你明白了吗?”
钟女士这时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双膝发软,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说:“这并非世界末日。”
他苦涩地说:“对我来说,地球经已毁灭。”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赌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侣。”
他不出声。
乃娟说下去:“并且,会得诧异当日为何痴缠不舍。”
“你凭甚幺这样说。”
“问得好,凭真实数据。朱先生,据统计,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后,百分之六十八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侣。”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会痊愈?”
乃娟答:“百分百康复。”
他的两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来,“谢谢你。”
“祝你快乐。”
他打开门走出去。
乃娟吁出一口气。
谭心问:“朱太太为甚幺不再爱丈夫?”
“她没说,我没问,原因很多,爱恋是很易蒸发的一种感觉。”
“我从未恋爱,真正遗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你呢,吴小姐?”
“我比较脚踏实地。”她微笑。
谭心出去了。
下班后,乃娟仍去逛书店。
睡前没有书读,她会感到恐惧,一定要每周捧一迭小说回去不可。
角落有一位白发洋女士读诗篇给孩子们听。
看得出是国际学校学生,因为不论国籍,都比较活泼好动,并且知道有发问权。
女士读的正是爱茉莉迪坚逊最著名小诗:
我是无名氏,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小卒?
我们正好一对 --- 别说出去。
他们会放逐你我,
做有名气的人是何等劳累!
多幺公开,像一只青蛙。
把名宇于生涯般长日,
诉诸倾慕的泥沼!
孩于们听罢,哈哈大笑,都听懂了。
乃娟也微笑。
这确是诗的功能,文学最终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过来招呼,可能因为他们已在闹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动走过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让出一半长凳。
乃娟坐下,“常常在书店遇见你。”
“都会的沙漠绿洲。”
“说得好。”
白发女士继续教孩子们写诗。
“今日,大家试写一首诗,韵母是 ABAB ,题目不拘,每组四句,一共写三组。”
派出纸与笔,孩子们兴致勃勃踊跃动手。
真是,嫌别人写得不够好,干脆自己动笔示范。光说不做,算其幺好汉。
“这里边也许有未来诗人。”
“坐前排那个小男生长得斯文极了,是诗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说:“你可闻到咖啡香?”
从书店附设的咖啡店传过来。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没有松饼,他俩找张小 ( 木 + 台 ) 子坐下,才发觉天又下雨了。
“听你口音,是在英国读过书吧。”
第四章
“谁负责装修?”
“我,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给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华侨?”
“他们在峉里住过一段时间。”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艳羡。”
李至中让她参观寝室。
一张有纱帐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单被褥用蓝白腊染布,十分轻爽。
床边有一张小小茶几,几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砖上写有行书,走近一读,原来记录一首诗。
她轻轻读出来:“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觉轻轻在藤椅上坐下。
她缓缓咀嚼这一枚青橄榄般的小诗,其中伤心感怀失望的意思渐渐上来,使她发呆。
“这张茶几据说是清代古董,你喜欢?”
乃娟答:“太别致了。”
“送给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实不客气,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这样说,那样,她家里会放着一件原先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十分满足。
书房里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姜花,李至中请她看昼册,“我到厨房做碗银丝面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画册跌到地上。
李至中捧看漆盘进来。
她张开眼,轻轻问:“至中,告诉我,世上会无花常好月常圆?”
他笑笑,把一只荷花碗递给乃娟。
乃娟颓然,“其实我也一早知没有可能。”
银丝面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时生病,外婆也煮这样容易消化的面给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吨砖头击中,瘫痪竟月,不能思想、工作,寝食不安。
然后,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为人般回到工作岗位,从此变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伤心。
“孑然一人,有时连说话的人也无。”
“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
话里有因。
他留下来是为她?乃娟觉得不敢当。
“会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点点头,“已经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时间慢慢同你说。”
想必同调查罪案有关。
乃娟吃了面告辞。
李至中把那张茶几放进行李箱,送她回市区。
“帮你订了一辆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点头。
新车外型高大强健英伟,性能超卓,又配有卫星导航系统,乃娟立刻写支票付款。
李至中问:“你还没挑颜色。”
“深蓝就很好,我明日来取车。”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换件衣服去看场电影也得个多小时。
他越来越喜欢吴乃娟。
不过,倘若想进一步发展,必需尽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瞒她,要早说,越迟越难开口。
他有剎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几搬上去放好,犹疑片刻,满怀心事地告辞。
人客走了,乃娟看看小小红木茶几,轻轻吟道:“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来越喜欢。
她把茶几搬到书房放好。
做一个婚姻问题辅导员这幺久,太深切了解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两句话。
碧好的电话来了。
“我爸妈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吃饭,你可要来?”
“哗,半个世纪。”
“是,天长地久。”碧好笑。
“是钻婚吧,千古盘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文礼酒店,早点来。”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订花订水果,叫人送去给伯父伯母,再仔细盘算,该奉上甚幺厚礼。
同一个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为一,抑或,就是因为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各管各,才能长长久久?
这题目可写一篇论文。
晚上,她换了睡衣在看书,李至中来电。
“至中,甚幺事?”
“我有话说,可以到你家来吗?”
虽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谨慎,“晚了,明早才说可好?”
“呵,对不起,好,我明早才来。”
乃娟放心。
她转头想,要是提出同样要求的是利家亮,她会不会立刻答应?
原来她那样理智,只不过因为她尚未倾情。
乃娟熄灯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钤响,乃娟亮灯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时四十五分。
“吴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电视突发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