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裤,早已汗湿,衬衣贴身上,全身化为一股精力,矫若游龙,满场奔走,教学生攻守。
运动员在发挥力量时自有一股慑人气质,乃娟在一角静静欣赏。
她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他。
一对夫妇来寻求辅导:丈夫因工受伤,需坐轮椅,妻子情绪沮丧,乃娟转介他们到中心偕缘动散心。
也是午餐时分,乃娟来看看他们进展。
她见到他俩在暖水池学打水球,精神状态良好,不禁放心。
然后,他出来了,指点那位先生运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男子。
他顽健得恰到好处,背脊呈一个 V 字,浓眉大眼高鼻,笑容可亲,他很受欢迎,时时有人围住他说话。
乃娟随即觉得自己失态,立刻低下头看住别处,然后,匆匆离开社区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记那浅棕色沾满水珠的硕健身躯。
他额前垂着一缕黑得近深蓝的头发……
乃娟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龄,就像一个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着几个月,她一次又一次来社区中心,只为着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仪的明星,见到了,拿不拿签名照片无所谓,已经很满足。
乃娟专为人解答疑难,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辅导。
因为有人叫他“利老师,这里”或是“利家亮,明天见”,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个孩子跌倒在地,擦损膝盖,大叫“利老师救命”,他赶过去蹲下视察。
每一个姿势都那样漂亮,阳光下的他像是浑身发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样美好身型并不能持久,过十多廿年,人人的肉身都会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赏。
乃娟双眼本来有神,此刻专注凝视,似幼童看看喜爱的玩偶与糖果,喜悦中有丝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腼腆而妩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为她的神采吸引。
一声口哨,时间到了,乃娟得回办公室去。
从阳光下返到冷气间,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幼时,外婆告诉过她:“有人在背后说你,你会打喷嚏。”
谁,谁在说她?
碧好的电话来了。
“乃娟,下了班来吃饭。”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义工。”
“你猜对了,我想去探访一个年轻寡妇。”
“朝八晚六工作时间已经足够。”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来。”
她提早半小时出去,照着孙医生给她的地址,带一篮水果,找到赵太太家去。
那幢大厦地位偏僻,但是环境比较清静。
她伸手按钤。
少妇来开门,“吴小姐,请进来。”
小小公寓,仍然维持旧状,布置得喜气洋洋,沙发上丝缎椅垫刺绣着传统花好月圆图案。
呵花好月圆,一对新人,一个已经不在。
寝室内还挂着百子图喜帐,一个个梳着冲天炮辫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动。栩栩如生。
“我来把这一对人形送还给你。”
赵太太微笑,“谢谢你。”
“孙医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辅导?”
她点点头。
“请静心思考。”
“我会克服难关,希望自上帝处得到耐心爱心,力气力量。”
有宗教信仰 - 最好不过。
稍后赵太太的母亲与姐姐来了,一直喊天气热。
“这间屋子西斜,下午最晒,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来告辞。
赵太太母亲问:“那是你同事?”
“是辅导处的吴小姐。”
“就是她劝你把孩子生下?”
“她并没有那样说。”
“回家再讲。”
一阵风似帮女儿收抬行李。
乃娟没有娘家,虽然寂寞,也有好处,无人七嘴八舌乱出主张,遇事,可静静思考。
她叹口气,驾小轿车返家。
到了家门口。有人与她打招呼。
这是一幢高级公务员宿舍,每个邻居其实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际,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提醒她:“周末,我们在碧好家中见过。”
“呵是,好吗。”乃娟仍然支吾。
年轻人不以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问:“来探朋友?”
电梯门打开,乃娟如释重负,“再见。”
她不记得他。
他已经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两次,但是她仍然不记得他。
李至中看着已关上的电梯门发邓。
是,他长相普通,其貌不扬,衣着平常,怛他是她邻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厦,不过是三楼与七楼之隔。
这个娴静的女子有一点点孤芳自赏,气质独特。
最近有人同他说.“你刚自硅谷回来,不知本市风气已变,人人崇拜东洋西
洋风气,可是好处又学不齐,只得皮毛,头发染黄,衣着夸张,却又缺乏自我内涵,十分突兀。
没想到还有吴乃娟那样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膊,“至中,为甚幺呆呆站这里,不如一起打网球去。”
一看,是对邻钱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电梯又下来了。
阿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今年计算机科毕业生可惨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网络公司裁员,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样撵出去,叫做重整业务”
李至中唯唯咯咯。
“咦,至中,你自硅谷回来,你怎幺看?”
至中说:“我到了,再见。”
他如释重负那样走出电梯。
这是他喜欢吴乃娟的原困吧,他与她一般回避热情的朋友,不爱闲聊。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边,乃娟走近门口已经听见电话钤。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门匙,丝毫不受影响。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终归会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来了?”
“嗯,情况有点改变,看样子寡妇的家人会劝她拋却旧人,重新开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专家无婚姻,卖花姑娘插竹叶。”
“我是辅导员,并非你说的专家。”
“那么,辅导自身。”
“你为何那么担心?碧好,你为人豁达,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励友侪结婚。”
碧好妆奁丰厚,性格疏爽,负责家中主要开销,毫无怨言,连丈夫与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资豪华地送到英国寄宿,那样看得开,当然有婚姻生活。她说下去:“老了,养猫,怀里抱着双目绿油油的畜牲,觉得牠们比人更亲厚…”
乃娟没好气,“你有事吗?”
“对,马礼文说,他有个叫李至中的朋友 --- ”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饭。”
碧好沉默。
乃娟挂上电话。
若不是自幼认识,碧好也早已放弃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岁那年夏季,曾经救过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电光紫赛衣,那颜色夺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脸向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捞起,大声叫喊,惊动救生员,她立刻替同学做人工呼
吸,陪她到医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后碧好决定嫁给已经离婚两次,有一子一女的马礼文,乃娟摇头,“还是救得迟了,脑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没有作出正碓选择,但是她对选择的态度正确,她出钱出力,与马礼文及其子女共享荣华,努力维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无意向她学习。
乃娟看了一会书,眼倦睡着。
开头,是漆黑一片血睡,然后,她做了一个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