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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永远靠借渡日。

  什么都没有变啊,做完功课,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顶多五六分。人家夏绿蒂才好分数呢。我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又去上学,没事人一般,我始终没有跟同学提起。几个月就毕业了,我们的话柄,始终在“‘大白鲨’真蛮好看的。”“衣曼纽爱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么餐馆好吃,哪个同学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或是埋怨功课多。

  我不能开口就说:“喂,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放学,我见到了飞碟……”谁要听?



  可是以后放学回房间,我总得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一扎扎的钞票。钞票一直没出现,可是我一直很开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见得很快乐,只要是有意识有心志的东西,都有烦恼,可不是。有时我也想,他与他的父亲,他们的关系有没有改良一点?嗯……

  米雪儿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间房间,所有大学的宿舍都很小,但是这一间却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楼,可以看到这个曼彻斯特。我坐了下来。

  他刚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马来亚女子,比他大四个月,人很不错,皮肤极粗,太胖,热带的女子多数如此。她说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还没有褪掉,她没有看到我在冬天时候的肤色,跟墙壁一样。我不太喜欢她。

  我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弟弟房间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纱,丝带镶满着。我默默无言。她只是幸运。她不看红楼梦,不喝旗枪龙井,不看维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到处跑,头发开满了叉,我不喜欢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幸运。

  我对于弟弟的女朋友总是处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选择。

  我是漠然的。等学校搞好了,我一个星期也不会见到他们一次的,让他们去好了。

  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牛仔裤穿一次换一次,要浆要熨,笔笔挺,配一条七千块美金的“朗凡”鳄鱼皮带,这是我。

  然而我是一个好女朋友吗?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间,一边贴满了美丽的跑车照片,另外一边贴着各式各样的美女。

  其中还有一张秦萍五年前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还约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实际上秦萍比我大两岁。不过这张照片是难得的。

  弟弟问我:“你喜欢什么车?”

  “E型积架V十二引擎。”我说。

  他在帮我卷头发。这个机械工程学博士。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说:“我有自恋症的。”

  他笑了。

  然后我也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米雪儿吗?米雪儿?”

  他一怔。

  我听见电卷在我的头发上“滋”的一声,焦了一圈。

  米雪儿。

  我常常记起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常常记得她。男孩子的记性坏。米雪儿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记得她,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美国,一条街上,我跟他说,我说我弟弟总是认识一些不会讲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儿是法国巴黎人,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说:“或者弟弟已经忘记米雪儿的存在了,但是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脑袋,不要放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微笑。

  当时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现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来,他看见一张大卡片,他问:“寄给谁的?太重了,起码要花三十辩士,你太阔。”

  我还是微笑。

  男人的记性总是坏。

  所以我问靖:“你可记得米雪儿?”

  他放下了卷发器,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米雪儿。”

  我呆住了。

  “她还寄卡片给你?”我问。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给她。卡片无所谓吧?我也许一辈子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她还记得你?”

  靖说:“是。她对我那么好。”

  我也喜欢有人这么说起我:亦舒对我那么好。我微笑。

  “我喜欢她。”我说。

  “比喜欢秀琼多?”靖问。秀琼是那个马来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琼,美芳,珍妮。但是他们都是特别的幸运。

  “并不,”我说:“我只是记得她,我老实记得一些运气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

  “米雪儿呢?”

  “米雪儿也对我好。”他说。

  “什么发生了?”我问:“你写信说,你们会订婚的,我去买了一直汉玉戒子给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现在却挂在那个马来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条俗而不堪的金链穿着。”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

  “她应该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任性如你。”

  “爱是爱。”我说。我老是觉得这个马来亚女子不过是想找一个丈夫。而我,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不管他做什么,他赚多少。爱是爱。

  靖说:“阿华是不错的。”

  “阿华?当我认识阿华的时候,我的稿费还比他的薪酬高,他连电话都装不起。”

  “你必须忘了他。别说现在,家里决不会再让你跟一个戏子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我喜欢他,但只是一个朋友。”

  我微笑。一个戏子。

  这是整天读红楼梦的结果嘛!

  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卷手抄佛经,上面这样说:“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怀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里,稻在田头,骑牛觅牛,且来见佛。”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索性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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