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刚用胳膊肘推推我。我看他的眼睛,好象暗示我什么。可是一时读不出他的眼神,只好耸耸肩,做出询问的样子。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朱夜,把我刚买的茶叶拿下来我们大家喝一点吧。”“你在上长途汽车前买的那罐吗?”我说,“好吧,我去拿。把你的钥匙给我吧。”他没有动,惊讶地看着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什么?”他笑了笑:“你忘记了?你刚进屋就问我要了去说要泡杯茶喝的。现在应该还在你屋里呀?”
一桌人静静地望着我。灼热感从我的胃部升上来,包围了我的脸。“我……我喝过茶吗?”我喃喃地说。
马南嘉说:“算了,不愿意拿出来就算了。喂,我喝柠檬茶就行,不要泡茶叶了。”
“我……我不是小器,我怎么会……”我感到自己象是被抓住小辫子的小学生,急于脱离窘境,“我没有喝过茶呀!”
“这样!”马南嘉说,“我们陪你上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苦笑道:“不要搞得那么隆重好不好?”阿刚说:“不过是茶叶嘛。朱夜可能说笑说高兴了忘记了。”“去看看也好,”我急急说,“免得真的让人以为我小器。”
季泰雅泡好柠檬茶,收掉桌子,招呼我和阿刚上楼。他拿着钥匙走在前面。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他开了门,只见桌上赫然放着茶叶罐和一杯冷茶。我长叹了一声,几乎要昏倒。身边的阿刚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说:“没关系的。”马南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走到桌边,拿起茶叶闻了一下说:“挺好的茶叶嘛!不过也不至于为了这样的一点就……”
“请你别说了。”阿刚说,“朱夜只不过一时记错了而已。何必穷追不舍呢。要喝就拿下去泡好了。”
“我也没说什么哦!”他说,“我说过了,我自己和柠檬茶就好了。”
这时有人走过回廊。他看到那人的影子,急急奔出去说:“蒋教授,您回房间啦?”
“我看一会儿书就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啊,您睡好,呵呵,晚安。”
走廊上被壁灯拉长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消失在右手边的门里。
我们回到楼下,季泰雅泡了茶给我们,自己在厨房里洗碗。醉人的茶香味漂满了宁静的客厅。我心情沉重,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无视茶杯袅袅而上的烟气。阿刚坐在另一头,闭着眼睛享受芳香的茶,然后轻轻吹着茶杯里的热水,小心地啜上一口。瞿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电视里放着地方台的新闻,声音开到最小。马南嘉脱了鞋,蜷缩着身体象小猫一般盘踞在单人沙发上,歪着头靠着靠背,一手向后捋着头发,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沉思着什么。这样子使他看上去更显得端正,完全当得上英俊二字。而他现在的神情,和刚才嘻笑怒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好象一个伟大的演员卸下了妆,正在培养下一场演出的感情。
“马南嘉,我真的不是小器。”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别说了,朱夜,”阿刚说,“别那么紧张嘛。你瞧,如果你不说别人都不会提起,大家哪里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呢?放松点吧。”
马南嘉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这记性……”我感叹道,“我好象是先回房睡过一小会再起来找阿刚的,可能做过梦了,否则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阿刚说:“你工作太劳累了,睡得太少了。”
马南嘉问:“朱夜,你刚才说的周强是谁?”
他的声音变得沉静,柔和,与刚才饭桌上的喧哗完全不同。我没有料到他会注意这个,那时他正说着什么有趣的笑话。“你是说我对蒋教授提起的周强?”
他点点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是我过去的同事。他是蒋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好几年了,他自己可能印象不深了。”
“你是骨科医生?”
“啊,不,就凭我这记性,做医生岂不是草菅人命?”我尴尬地说。看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知道他一定会追问,不如现在说出来,“我做过创伤科医生。那时周强是我的同事。”
“这个创伤科听上去有点怪呢,一般医院里,骨科就是骨科,普外科就是普外科,好象没有什么医院专门设创伤科的。是军队医院吗?”
“不是,创伤科主要的工作当然是骨科病人,医院在市中心,附近工地多,所以急诊特别多。我们要顺便兼顾急诊的其他外伤病人,所以对外称创伤科。”
“哦!”他似乎无心地说,“原来你是西岳医院的。”
“是啊……”我暗自吃惊,看来他对医院很熟悉,联想到他对蒋教授的态度,我开始有点琢磨到他的工作了,“你是……药厂代表?”
“我以前是广慈医院神经外科的。”他简洁地说。
“啊!”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竟然是著名的广慈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那可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进入的实力强大全国领先的科室。我考研究生的那一年,广慈医院神经外科招收博士2名,硕士3名,总共5个名额竟然有150多人报考,可谓盛况空前。至于我自己,是想也不敢想。能够进入的人不是出类拔萃就是后门宽大。不知马南嘉属于哪一类。
“后来我跳槽了,”他接着说,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或者说是在谈论他离开一家区级医院的小科室的过程,“现在在OLYMPUS公司销售部做。”
“天,为什么不做了呢?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进去呢。”
他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你应该也是尝过希望破灭的滋味的人吧?一旦没有希望,就没有了理想。没有了理想,无论这个位子多么吃香,坐在上面感觉和普通的木头凳子就没有什么区别。”他喝了一大口柠檬茶,“还是现在这种生活简单,目的明确,就是一个字--钱。换了工作钱多很多。为了钱工作也不错。而且,现在不用值班,不用站十几个小时开刀,没有死亡和血腥。有什么不好吗?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医院呢?”
“我嘛……”我苦笑,这是我埋藏在记忆深处永远不想再拿出来的东西。记忆与其说是称职的博物馆收藏处,不如说是一个魔盒,能慢慢地加工每一样被放进去的东西。愉悦宽松的心境就好象光明天使的善魔法,让每一件美好的事物会变得隽永而耐人回味。而我的魔盒里,不知不觉中塞进了太多杀戮、血腥和绝望的场面,好象黑暗天使的诅咒,让保存的每一件东西都变了味道。连我尽力想忘却的过去,也不断沉渣泛起,每次触及就返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我是想换换环境,不想再继续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了。”
马南嘉逼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身体里的苦味全部榨出来。我投降。“好吧,老实说,我干过一些不该干的事,交往过一些不该交往的人,我是为了忘记这个地方,同时也是为了免得出更大的岔子被公开开除,才辞职不干的。”
他的眉毛一挑,我只好继续说:“现在的实验室工作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用和很多人搞脑子。别人给我标本,做完就是了。面对试剂和仪器比面对人更让我感觉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