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手指穿过T的头发时,润滑流畅的感觉和迷人的香气,那其中夹杂的,果然是咖啡味。
胡警官问:“为什么不干脆叫医生和救护车?”
G冷冷地插道:“还不是为了保险公司!他们已经两次提高保费,并且威胁再有危及演员人身安全而缺乏防范措施的情况出现就拒绝续保,如果发生类似情况下的意外,保险公司也将拒绝理赔。”
胡警官问N:“马南嘉,他刚才说的季泰雅的死亡过程都是事实吗?”
N无力地点点头。
胡警官提高了一点声音:“请你给我明确的答复!”
N低头看着地板,两手交叉紧紧相握。胡警官催促道:“马南嘉!”他终于很快地吐出“是的”两个字,泪水再次冲破了他的自尊心。
胡警官瞥着我,尖利的声音说:“哪位天才的法医可以告诉我,根据以上见证者的证词,T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在不断升温。“那个……”我说,“应该是持续性体位性低血压反射和不恰当的处理造成的。人体的血压由神经反射而调整。正常人具有保护反射,当血压升高时,神经反射通过抑制去甲肾上腺素等激素的释放和其他方式,使血压避免过高。这个反射的感受器就在脖子这里。在人的身体倒过来的时候,血液涌向头部,视网膜动脉充血,眼前看到的东西会变成红色。此时头颈部承受着比平时高许多的血压。如果突然变回正常体位,血液随着重力流向四肢内脏的松弛血管,大脑缺乏有效灌注血流,又会眼冒金星或者发黑。有的人体质特殊,降压反射特别强烈而持久,全身血管失去张力,持续时间长就会导致死亡。而且,急救者错误地把他放在坐着的位置,使血液不能及时回流到心脏和脑部,加重了缺血。在这种情况下还用扩血管药物硝酸甘油,等于雪上加霜。患者很快就会陷入深昏迷而死亡。”
“那么说,还是我杀死了他。”G的眼睛充满了忧伤。
“这……”我语塞。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安慰他。
N泪眼迷朦地说:“不,是我扶他坐在那里,也是我拿的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那样走了。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他身边,不停地想,那不是真的吧?是导演安排的吧?傅先生找我谈了很久,讲的都是有关将来的事。我半句也没听进去。我应该为他守灵的,可是傅先生不允许我插手后来的事。我只能坐在那里,守着他存在过的地方……我们一起存在过的地方。”他哏咽了,费了很大的力气阻止自的眼泪再次流下来,“可是一直到他死,还是没有原谅我。在我去扶他的时候,那大概是他最后有意识的时刻,仍然伸手要推开我的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朱医生,当我听见傅先生招呼你时,我以为他们发现泰雅并没有死,所以找一个医生来。谁知道……”他的鼻尖迅速变红,低下头,隐藏住再次背叛他意志力的泪水。
胡警官冷笑补充道:“谁知道来的是一个专门让人上当的江湖郎中。好了,你们慢慢聊,等会儿会有人通知你们办手续,回家好好修养。不过,暂时不能离开现在居住的地方,明白吗?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告辞了。”
***
整个上午,因为沮丧和忙碌,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话。我敲开胡警官办公室的门,递上填写完全的验尸报告的时候,傅先生也在那里,看到验尸报告上“自然死亡--心血管猝死”的结论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胡警官说:“虽然如此,扰乱现场干扰我们工作,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罚金是免不了的。”
他笑道:“这个听凭你们处置。本公司一定吸取这次的教训,加强治安管理……”
我插上一句:“有关保险公司的事,也应该有个了结吧。”在“保险公司”几个字上,我特地加上重音。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顿了一顿,说:“那是自然。”
他走后,胡警官瞄了一眼验尸报告,斜眼看着我说:“嚯,写得真是够详细。不过,摄影师助理拉了电梯电源把你关在里面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吹季泰雅的头发。据那家伙交待,头发没来得及全吹干。这点你在报告里怎么没有提?”
我打了个哈欠:“废话,我戴着手套呢。再说,人家大明星用保湿洗发水不可以吗?”在他下一次口头攻击开始前,我拔脚就走。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吃饭去了。我揉揉发红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呆坐在办公桌前。太累了,头脑木木的,竟然没有把放着硝酸甘油瓶子的物证袋递交给物证科。唉,反正不是谋杀案,扔掉也无所谓。这时,门轻轻敲响。
“请进。”我呐呐地说,自己也不指望门外的人能听见。
门开了。是N。他神色平静,眼睛蒙着一层云雾,也许是流了太多的眼泪吧。“朱医生,”他静静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知道我刚看到你时感觉象什么吗?我好象听到教堂救赎的钟声。谢谢你,至少在那一刻,你给过我希望。”
“不用谢,那是我的工作。”我说。“你也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淡淡一笑:“是的……好好休息……我走了,再见。”
我点点头:“再见。”
他轻轻合上门。
为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在桌上趴着睡一会儿,我正犹豫着的时候,倪主任进来了。我无颜面对他,低下头装睡。他走到我桌前,拿起物证袋端详。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坐起来。
“看看这个。”倪主任指了指瓶子表面很淡的字迹。
我看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倪主任说:“亏你还是做过临床医生的人。”
“这……该不会是……”
“这是病人自己写下的第一次打开瓶子的日期。是去年春天,到现在已经快1年了。硝酸甘油见光、见空气容易自动分解,浓度逐渐下降。开封后只能保证半年内有效。这种有效浓度大大降低的药品,只有化验才能证实原来的药物是什么。如果我有心脏病,决不会去吃,吃了等于吃下一个面粉丸子。”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倪主任叹道:“小朱,我告诉过你,真相就是真相,千万不要被主观感觉所蒙蔽。否则祸害无穷啊。”
我被胡警官嘲讽了一顿,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正要诉几句苦,电话铃响了。这回是G。他问我们有没有看到N,“他刚才怪怪的,”他说,“说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回去。我看他在打听803在哪里,猜他可能会来找你。他有没有来过呢?”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闪过。“不好!”我叫道,“快!快去他家!”扔下电话就往外跑。奔到自行车棚,我才想起我的车还在音乐厅旁边的弄堂里。“见鬼!”我冲出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跳下出租车,不顾街上路人惊愕的目光,我飞速奔向大楼的电梯,直上18楼,凭记忆找到N的家门。门缝里,隐隐钻出一股味道。我低头一嗅,是煤气!
“开门呐!开门!”我奋力拍打着沉重的防盗门,“你不能这样啊!马南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