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的时候,我在廊厅的角落里截住了他:“请你听我说完两句话。”
他转脸看着我,不知道墨镜下面的眼睛是什么表情。
我接着说:“首先,我要谢谢你,把票子送给我。其次,我要向你道歉,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不过我不会四处乱说。再说我不认识你,也没什么地方好说。”
他大理石雕筑一般的唇边终于浮出一丝微笑:“果然还是学生气。如果再长几岁,工作了,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吧。”我不解地望着他。他接着说:“聪明人会绝口不再提起这件事。”
“你看我象学生,才把票子送给我?”
“怎么,不是吗?”
我苦笑:“好几年以前当然是啦。我已经工作了。”
“哦?看不出。”
“你买了3张票吗?你的朋友怎么没有来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永远也不会来。知道吗,我每次都买3张票,告诉他们我会等着他们,但是每次总是一个人坐在空空的两个座位之间。”
“是啊,”我附和道,“这年月喜欢古典音乐的人越来越少。”但我心里,开始盘算起他的朋友的特殊关系来。什么朋友会让他这样伤心呢?青梅竹马+三角恋爱?
我东拉西扯地评说着以前在音乐厅听过的音乐会,但是他没有再开口,伏在大理石的栏杆上,似乎在看楼下门厅里的人群,也可能只是游荡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吗?”毫无预兆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个极具个人意味的问题。
“那个……”我的心里泛出苦味来,“怎么说呢?每当我开始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命运拖离我的生活。所以,我开始习惯了。也许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错,也许至少能避免让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沦为黄脸婆。”
他摇摇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开始变红,吸气逐渐深而长,嘴唇用力抿着,象是要封锁住什么喷涌而出的感情,然而最后以失败告终。晶莹的泪珠从墨镜的边缘沿着笔挺的鼻梁滑下。
“你……没事吧?”我惶恐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又觉得自己非常蠢,这种动作的对象如果是女孩子,还可以表明你对她的关心。而男人通常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柔弱的一面。我的手尴尬地僵在那里。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飞快地摘下眼镜,用手帕抹了一下,又用同样快的速度把自己心灵的窗户埋藏在夜色般的漆黑之后。接下来,才接通手机。出于礼貌,我转过身去,走开2步。但是我的耳朵既没有盖子,也敌不过我的好奇心。
“我在音乐厅……下半场快开始了……大概9点15分结束……好吧,我等你。”
他收了线,慢慢走回剧场。我把幕间休息剩余的时间花在观赏廊柱的柱头上。眼看时间不多,我走回第7排,打算从他身前挤过。他马上立起来踏前一步站在走道里,腾出空间来让我进去。我禁不住想:什么样的女孩子会舍弃这样体贴雅致的男人呢?
下半场的曲目是康塔塔“醒来吧,醒来吧,长夜已尽”。开始我忍住了,直笔笔地端坐着,没有再往那黑衣的年轻男子看。第六乐章中,女高音和男低音轮唱着咏叹调“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别让任何事分开真正的感情/我和你,你和我/我们将在天国的玫瑰花丛中/欢天喜地,尽情欢乐”。我感觉左边的黑影进入了我的视野。偷眼望去,他双手捂脸,身体前倾,双臂靠在前排的椅背上,肩膀紧缩,仿佛正在告解的信徒。在这一刻,我的心也抽紧了。老天啊,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经历过什么样的冲动、挣扎、离乱、纷扰,看在他真诚的悲切的份上,放过他吧,让他幸福吧。
终于,乐曲在欢乐的终场中结束。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和其他观众一样,认真地鼓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夸张地大力地鼓掌起来。我希望他看到我在鼓掌,我希望他看到我多么快乐,因为这些都是他带给我的。快乐应该是会感染人的吧?
散场后,我跟在他背后默默地走出剧场。不是我故意跟着他,只不过我们的座位相近,步行速度也相仿。我觉得就这样离去似乎不礼貌,但不知道他现在心境如何,不敢贸然打扰。直到他平静走近停在马路边的BUICK时,我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烦人,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另外,请你……”
他转过身来,我感觉他的目光穿透墨镜,逼视我,仿佛在责备我无视他的个人隐私。我的后半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时BUICK车窗摇下,车里人亲切地呼唤:“嗨!小伍!”那人的视线扫过我,突然,他的微笑僵在了半当中。他很快反应过来,职业性的笑容重又娴熟地浮现在脸上,只是少了一点内容,多了一些程式化。他推开门跨下车,招呼道:“朱医生,你好啊。周末晚上的音乐会,唔,雅兴不浅啊。”
我的反应当然没有N那么快,那么熟练,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刚听完音乐会,你们……你认识他?”
“呵呵,朱医生,你开玩笑吧?哦,我想起来了,你除了新闻以外几乎不看电视的。难怪呢。我来介绍一下,这是G,就是NTG的G。”他伸手在木然呆立的G肩上拍了一掌,“这是朱医生。不过,这个医生很特别,他实际上是法医。我们是今天早上在片场认识的,他负责调查T的事情。呵呵,真是巧啊……”
G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向后倾,尽量地远离我,好象我是全身长刺的怪兽,立刻会喷出毒液,编织成罗网把他套住。N继续说:“你们好象已经认识了?”
“不……”G摇着头,后退一步。
“你们聊得挺愉快吧?”N笑着转向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处得来。他从小就容易害羞,不可思议吧?”
“不!”G又退了一步。
“小伍,你看天也很冷,要不,我们……”
N话音未落,G突然转身飞跑而去,转瞬间消失在街角。
我急切地说:“他没事吧?T的事情是不是太刺激他了?他会不会生病了?”
N扶着车门,有点尴尬地说:“没事的。他这个人……不爱说话。跑跑也许对他有好处,不用担心他,他这个人喜欢跑马拉松当作消遣。”如果在电视节目中,嘉宾听到主持说这种玩笑话,应该“呵呵”地发笑,或者至少导演会安排事先录制好的笑声。但是此时此地,N和我看着G奔去的方向,相对无语。
冷风吹过,身后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无声地坠下,打着圈,落在我脚边。一阵颤抖从我心底里发出。N好象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切入点,拍拍我的肩膀说:“天太冷了,上车吧。”
和平常听过巴赫的平静、娴雅感完全不同,现在我仍然觉得压抑、郁闷。今天我已经错过了、做错了不知道多少件事,就算再错一次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不是警官,N也未被列入嫌疑犯。所以当我坐在BUICK的前座里时,只是庆幸在寒冷的夜晚找到了一小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