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的人是高湛,不是赵绩。”霍炎斜睨卫昭一眼,冷冰冰的语气中带着三分质疑,又有三分不耐,“高湛治军严整,谋略过人,对北疆形势又了如指掌,设下这样的陷阱倒有可能。但赵绩统兵作战一向不以谋略见长,更何况接掌帅位时间不久,部勒属下、指挥作战更远未达到如臂使指、收发由心的境界。在这种情况下,他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诈败诱敌么?就不怕一个控制失当,假败被我们变成真败?”
“……”卫昭抿了抿唇,目光环扫周围诸将,发现他们听了霍炎的一番话,脸上都有赞同之色。即便是卫昭自己,也不能不承认霍炎的推断大有道理。战场上风云瞬息变幻,就算再高明的战术,在不同的人手里使出来,结果却未必会是一样的,只是……
“如果……高湛根本就没有离开呢?”会不会,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听到卫昭大胆的猜测,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周围的人不由得都立时变了脸色。
只有霍炎仍保持着镇定,不动声色地微微眯眼,目光刀锋般扫过四周,冻结了人群中轻微的骚动,最后停留在卫昭脸上。
卫昭毫不退缩地对上霍炎的目光:“请大将军立刻回师青崖关。”
霍炎紧紧绷着面孔:“若最终证实你猜测有误,这贻误战机的责任,你担当得起么?”
卫昭平静一笑:“任凭军法处置。”
……
霍炎沉默,一言不发地紧盯着卫昭,象是要透过卫昭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
过了良久,才冷冷丢下两个字:“回师!”
第三章
大军一路急驰,匆匆赶回到青崖关外,却并没有如卫昭所言般遇到偷袭的大队魏军。空荡荡的战场上硝烟散尽,人声俱寂,看不到半个魏军的人影,只有关门上值哨的齐兵正尽忠职守地持枪肃立,不敢稍有一丝松懈。
看到这副平安无事的宁静景象,众将心中无不松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想起卫昭方才立下的军令状,又无一例外地心中一紧,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
卫昭却象是完全没想到这些,看到自己推断失误,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接着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中浮起一丝的安心与释然,神情更是明显地放松了下来。
只有极为亲近了解他的人如拾儿,才能够看得出,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后面,已露出难以掩饰的苍白与疲倦。
“卫统领,”霍炎扫一眼空无一人的寥落战场,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才转向卫昭冷冷开口,“偷袭的魏军在哪里?”
语气并不特别严厉,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怒色。然而这些天来,众人已对霍炎颇有了几分了解,知道他心里越是恼怒,脸上越是不动声色。这时他语气如此平静,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想起主帅的雷霆之威,心底都不禁冒出一丝隐隐的寒意,一时之间,竟仿佛连大气儿都没有人敢多喘一口。
卫昭微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下马,安静地屈膝跪下,没有一句分辩与解释。“属下判断失误,贻误战机,任凭大将军责罚处置。”
“……你也当过大将,可知道谎报军情、贻误战机是什么罪吗?”霍炎连看都没有看卫昭一眼,扬着头淡淡问道。
“死罪。”
这平平淡淡的两字出口,人群中顿时一片死寂。
几乎所有人都屏息地望向了霍炎。
“好!你倒真是痛快得很!”霍炎冷笑,“既然你自己什么都知道,那还用得着我说么?来人!”
还不等霍炎后面的话说出口,四周大大小小的将领已不约而同地纷纷下马,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霍炎面沉如水,缓缓扫视马前众人,语气变得越发平静,却隐隐含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危险味道。
“大将军!”不待众人出声,卫昭竟抢在前面率先开口,“卫昭知罪,甘心接受军法处置,并无怨言。”
神情格外的诚恳与坦然,竟令霍炎也愕然一怔,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人……竟真的一点都不怕死么?
他沉思地打量眼前的卫昭,卫昭也静静与他对望,清澈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隐约的忧虑与无奈。
只有霍炎自己才知道,在刚刚那一段时间里,卫昭真的是不折不扣地在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
霍炎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是在看到青崖关外并无魏军的那一刻,他却真的是怒火高涨。一想到自己苦苦支持了数日之久,好容易才抓住扭转战局的大好战机,却因为相信了卫昭的判断,竟然导致无功而返,失望、懊恼、后悔与愠怒交织在一处,使得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无可宣泄之下,一时确然动了杀机。
但是经过一番折冲,情绪稍稍冷静下来,霍炎便已经改变了主意。
现在他并不想杀卫昭。
既不是时候,又有些舍不得。
然而众将不约而同的下跪求情,却反将他渐渐平息的怒火又挑了起来。
身为一军主帅,在军法上必须拥有绝对的权威,他所做出的任何处置,本就不容属下置疑,更遑论这样的公然对抗。
如果不是卫昭反应奇快地拦在前面,没有容众人开口求情,他说不定会当场摘掉几颗求情者的脑袋。
只是……霍炎冷冷一笑,余怒未释地想:既然卫昭愿意承担,那么今天自己要发泄的怒气,就由他一个人承担了吧。
“来人!”霍炎淡淡下令,“统领卫昭贻误战机,论罪当斩,姑念今次立功不小,功过相抵,从宽处分,改为罚俸三年,重责一百军棍。”
这个处分不算轻。不必重责,这一百军棍挨下来,寻常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是比起死罪来,毕竟是已经从宽得多了。
周围众将松了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
卫昭自然更不会说什么,只是顿首行了一礼,便安静地起身卸去铠甲,脱下了已被汗水浸透的上衣。
执刑的是霍炎左右的亲兵。在自家主帅的威严之下,自然不敢手下留情,但因为对卫昭已暗生敬重,也没有故意加重力道。
尽管如此,粗大的军棍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背上,所到之处,便是一道青紫的淤痕。不过十几棍下来,已经有鲜血随着军棍的起落点点飞溅。
卫昭脸色苍白,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却始终紧抿着嘴唇不出一声,默然承受着自己的责罚。
四下里安静得一无声息,只有木棍击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响声一下下传出。声音不大,听去却觉得异常清晰。众将大多转过脸去不忍目睹,却躲不开这刺耳的声音,只有在心里默默计数,盼着这一百棍早些过去。
拾儿咬着牙,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几次忍耐不住想冲出去,却被林冀死死拉住,力道之大,竟捏得拾儿手腕生疼,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霍炎坐在马上,脸上就象是戴了张石头面具,冰冷坚硬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卫昭,始终不曾有片刻移开。
时间,似乎从未象此刻般流逝得缓慢。
就连空气都仿佛已凝固,只剩下两只木棍一上一下机械地起落。
打到七十几棍,卫昭背上已无一块完好的皮肉,看去一片血肉模糊,虽然仍硬挺着不肯出声,身体却不住微微颤抖,双手十指更是深深地陷入了地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