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今天已是第十日,如果真被大雪阻在路上误了归期,违限之罪暂且不论,武卫军全军上下便要绝粮,那才真的是要命了。
拾儿虽然性情冲动,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恨恨地低声骂了几句,又拨转马头回队尾押阵,一边大声呼喝着催促士兵尽快赶路。见一名士兵脚下一滑,粮车轮子陷进了沟中,索性跳下马帮他推了上来。
“兄弟,辛苦你们了。”拾儿一直帮那士兵把粮车推上一个小坡,才松手道。
那肤色黧黑的士兵憨然一笑,“你们也辛苦。”语中并无抱怨之意。
拾儿心下一酸,眼睛竟有些涩涩的。见前方卫昭的坐骑也正空着,不知他也去帮谁推车,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这一路兼程紧赶,人手不足,卫昭将士兵们分做了两班,轮流推车和骑马押运,才勉强可有点喘息的机会。他自己却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不停地前后奔走,探查道路,连晚上都无法好生安睡,总是替疲倦不堪的士兵守夜。这一趟下来,原本就单薄清瘦的身形又消瘦了几分。
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到了青龙山口。只要穿过这一道山谷,后面便再无山路,尽是坦途了。
士兵们心中刚刚一喜,觉得眼看着曙光在望,卫昭却突然勒住了马,举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小心戒备。
“怎么了?”拾儿匆匆赶上来,“前面有埋伏?”
“现在还不知道。”卫昭双眉微蹙,“但前面的地势最利伏击,最好先去查看一下。”
这一段山谷地势险要,易攻难守,原是兵家大忌之地。如果不是限期紧迫,他本不会走这条路的。
“我去看看。”
拾儿话音刚落,山口处骤然响起一声呼啸,两队黑衣大汉自山谷两侧的山头上轰然涌出,个个劲装结束,背插长刀,手中却都持着弓箭,此时长箭俱已在弦,寒光闪闪的箭尖对准了他们,竟是随时准备攻击。
骤遇变故,卫昭却丝毫不见慌乱,左手一挥,身后的队伍已自动收缩集合,迅速结成圆形阵式,将粮车团团护在中央,步兵在内,骑兵在外,也各自擎出了自己的兵刃,严阵以待。
但随着谷中涌出的黑衣人越来越多,卫昭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对方以逸待劳,人数又是己方的两倍,自己的士兵已疲惫不堪,体力上先已输了一筹,再加上以寡敌众,胜算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看对方分明是有备而来,显然对此役志在必得,今日之势,绝非力战不屈便能应付得下,而自己守护的这一批粮草,却是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的。
“是什么人?”拾儿又惊又怒地问道。
“这还用问么?”卫昭轻轻一叹,毫不意外地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黑衣身影自一侧的山顶缓缓驰出,气势仍是如上次一般无二的睥睨天下。
光天化日之下,敢公然打劫官军粮草的,除了河朔之狼还会有谁?
“居然又是你们?”雷聿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唇边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这一次,倒可以看看你们的勇气和身手了。只是眼下形势如此,你们难道还想顽抗么?”
卫昭淡淡一笑。“看阁下今日的阵仗,显然对这批粮草势在必得,莫非你们的山寨又断粮了?”
见雷聿的脸色微微一沉,卫昭知道自己的话问到了点子上。雷聿不断收容百姓,连云山寨中人口日多,粮草短缺是必然之势。冬季粮草转运困难,供给时有不足,连东齐的守军都会缺粮,强盗的山寨就更加难免了。
“断粮怕什么?自然有人给我们供应。”雷聿眼中有讥讽的笑意一闪而过,“否则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卫昭双眉微扬,隐隐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这一点,他心中早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次的调粮本不在计划之中,返程的日期更是临时才决定,他们一路上日夜兼程,一直未按站头歇宿,雷聿本不该对他们的行踪了解得那么清楚的。
一阵凛冽的寒风尖厉地呼啸着袭来,割面如刀。
卫昭心中的寒意却比北风更甚。
他紧紧地握住缰绳,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指间的关节隐隐泛白。
看到卫昭轻轻一笑,脸上的神色平静逾恒,素白的容颜却清寒如水,眼中的光芒更是亮得耀眼,拾儿心里一震,知道生性平和的将军已动了真怒。
因此,对于卫昭低声传下的命令,他虽然惊得睁大了眼睛,却连问都没多问一句,立刻乖乖地遵照执行,没敢打半分折扣。
“雷聿,今日的形势,你确实占了十足的上风。”卫昭淡淡扫一眼周围的伏兵,从容不迫地缓缓道:“可是要我把粮草拱手相让,那亦是绝不可能的事。”
“你们还真的要动手么?” 雷聿瞟一眼人数与气势均明显处于劣势的东齐士兵,笑道,“我们以逸待劳,你们远来疲惫,人数上又是以寡敌众,这样失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场仗,你觉得能有几分胜算?”
“一分也没有。”卫昭微微一笑,挑眉望向山顶的雷聿,“但有一件事我却敢肯定——你或许可以把我们的命都留在这里,可是这粮草,你却休想拿到半点。”
“是吗?”雷聿不以为意地纵声长笑,“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办法能守得住!”
卫昭静静地凝视着大笑的雷聿,一言不发地取下背后的射日弓,拈一支拾儿递上的长箭,弦声响处,一支长箭如飞火流星般电射而出,去势宛若惊雷,迅急无比。
这一箭却非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百步之外的一棵大树。只见长箭中的,轰的一声,那棵树竟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势竟是异常猛烈,几乎只在瞬息之间,整棵大树都已被飞腾的烈焰包围在中间。
雷聿心中微微一凛。他早看见卫昭拿起的是一支火箭,却不料那并非寻常火箭,竟有如此惊人的威力。
“我不必守。”卫昭一字字道,“只要有弓箭在手,我敢保证,定能教这百余车粮草尽数化为灰烬,不会有一分一毫落到你手里。”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并不算冷肃,语气更平静得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但看着他眼中沉静的光芒,竟无人敢怀疑这话不是真的。
“……你真的会这么做?”雷聿沉默了片刻,道,“烧了粮草,你一样逃不了军法处分。”
“也不会比丢失粮草处分更重,不是么?”卫昭淡然笑道,“左右是空手而归,我又何必便宜了你!”
“所以你选择玉石俱焚?”
“如果真的到了玉石俱焚这一步,那也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你的。”
雷聿的脸色倏地一沉。“如果放下粮草,我保证,你们都可以毫发无伤地平安离开。但是你若烧了粮草,你们今天所有的人,都会留在这里为它陪葬。”
“不只是我们吧?”卫昭扬眉轻笑,“你们也一样要付出代价。”
见对手笑得云淡风轻,悠然自若,全没把生死放在心上,自然更浑不在意自己的威胁,雷聿微微愠怒之余,心中也不觉有些佩服——看这丰神如玉的清秀男子仿佛文弱无能,却不道竟有如此惊人的箭术,如此决绝的手段,更有强敌在侧仍言笑自若的气度,以及漠视生死的胸襟。
这人是谁?!
他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男子生出极大的兴趣。
“凭着你这一句话,几支箭,便想让我就此罢手么?”话已说完,雷聿才发现自己的气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