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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单独面对北燕王。

  每一次都与北燕的储位之争脱不了关系,这次当然更不会例外。

  高大空旷的乾德殿中一片冷寂,没有半条人影,甚至听不到半点人声。所有的内监宫女均远远地立于殿外的玉阶下等候,在内廷侍卫的严密守卫下,大殿周遭数十米开外无人敢擅自走近半步。

  整个宫院的气氛在肃静与沉寂中透出紧张,隐隐有一丝山雨欲来的阴沉味道。



  当我迈进乾德殿时,北燕王正斜倚在病榻之上垂首沉思,眉头微蹙,神情在凝重中带着一丝忧虑,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恼怒。

  他并未理会我的到来,直至我走近他的榻前,也只是神思不属地抬头望了我一眼,接着又转过了脸,对着窗前的一盆建兰怔怔出神。

  过了良久,北燕王才收回了出神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到我身上,眼中的光芒渐渐凝聚,开始清醒锐利起来。

  但他却迟迟没有开口,一双神气已衰却精明不减的锐利眼睛望定了我,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半天,才缓缓道:

  “江逸,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吗?”

  我笑了笑,平静地对上北燕王的双眸。“大王明察秋毫,睿智无匹,此刻对整件事情应该是已经洞烛于胸,还有什么是需要我说的?”



  北燕王似是对我的回答有些意外,倚在床头轻轻地咳了几声,又停了片刻,才道:“东齐安国侯对你的指控,你可知道?”

  “醒来之后,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

  “那么,对于这个指控,你也没有什么话说?”

  我仍是淡然一笑。“大王早已胸有成竹,又何需我来赘言解释?江逸对大王的智慧深具信心,既不必担心蒙受冤枉,又不想借机攻击什么人,那又何必再浪费口舌,徒然虚耗大王的精神?一切听凭大王的裁断便是。”

  审过胡太医后,北燕王对于事情的真相应该已心中有数,更应已深知拓拔明与萧代的所作所为。拓拔明勾结外敌,谋害兄长,事实俱在,毋庸赘言。我若是再来告上一状,恐怕也只是画蛇添足,而且言语之间一不小心便近于攻击,反而会落下党争之嫌。若是因此引起北燕王的疑心,让他看破我们的布局,那可真的是多言招祸了。

  北燕王的精明与城府为我生平仅见,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他面前,可是一点都大意不得的。

  听了我的答话,北燕王眼中光芒一闪,双眉微挑,目光深沉地对我注视良久,唇边突然露出一丝笑意,摇头叹道:

  “江逸,江逸,你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你究竟是聪明绝顶,还是胆大包天,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竟然连本王也看不透了!这样惊动朝野的一桩大案,干系重大,牵连极广,更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你竟敢不做片言陈述,就这样放心大胆地任凭我处置么?你就不怕我听信了旁人的一面之词,胡里胡涂地要了你的脑袋?”

  我微笑反问。“大王会问出这句话来,自然是不会胡涂,江逸的脑袋也自然是保住了?”

  北燕王失笑道:“你捉本王的话柄捉得倒快。可是你虽然不想多说,本王却还有话问你……”他的脸色一正,突然道,“这十几天来,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萧冉的人又在哪里?”

  北燕王会问出这两句话来,倒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那一天晚上,我带着萧冉从质子府上逃出不久,便在滦水岸边被聂正追上。”我坦然道,“我当时已经受伤,自然不是聂正的对手,一番苦战之后,便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囚在一间黑暗的石室中,这十几天来一直不见天日,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昨天才终于趁对方守卫稍懈,找到机会逃了出来。至于萧皇子,我从昏迷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以他的能力应该是逃不掉的,大概还是落到安国侯手里了。”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半虚半实,本来就不全是凭空编造。再加上我神情坦然,态度从容,北燕王就算再精明,也很难找出什么破绽。他听我说完之后,沉吟片刻,接着又细细追问我被囚的情形与逃出的细节。直到我毫不迟疑地一一详细回答了,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相信了我的话。

  “好,现在整个事情经过,本王算是已清楚了。至于是非曲直,就如你所言,本王应该也心中有数。”北燕王端起床头的茶杯,不紧不慢地轻呷了几口,才转头瞟了我一眼,道,“那么,你倒说说,这件事情,本王应该如何处置?”

  我一怔,不禁摇头失笑,“大王的心意,又岂是我等能妄加猜测的?大王若是要讲律法,北燕律法巍然在堂,又何需江逸多言?大王若是要讲人情,父子兄弟之间的家事,江逸又何敢置喙?大王若是要讲利害,这件事情牵涉甚广,各方的利害又纠缠不清,孰利孰害,全由大王存乎一心,又岂是江逸所能左右的?大王可真是要难为我了!”

  “好一个律法人情利害!”北燕王放下茶杯,低低咳了几声,双目紧紧地凝视着我道,“那么依你看,本王又该讲哪一样呢?”

  我默然不语,静静地回望北燕王。他经此一场大病后,形容越发衰老憔悴,花白的头发虽然梳理得十分整齐,却显得干枯而没有光泽,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气色灰暗,透出难以遮掩的病容。只有那一双眼睛,虽然已经神彩不再,目光却依然深沉莫测,充满智慧,偶然精光一闪,依稀仍带着几分当年的风采,让人丝毫不敢小觑。

  他今天这样步步紧逼地追问个不停,决不会是出于无意,应该是在试探我的立场和态度了。

  “讲哪一样么?”我沉吟着,一边猜测着北燕王的心思,一边冷静地思索着应对。“以道理而论,该讲律法;以父子而论,该讲人情;但若以大王的身份而论,自然是该讲利害了。”

  “那么我要讲的利害,又该是哪一方的利害呢?”

  “大王身为王者,大王的利害就是北燕的利害,自然是应以一国为重,哪一方也不必有所偏倚。”

  “唔。”北燕王微微颔首,突然转开话题,若有所思地道:“江逸,依你看,本王是不是已经到了该立储的时候?”

  “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吧?”我心念电转,脑中飞快地思索了片刻,从容答道,“现在三位皇子各有势力,彼此既不相服、亦不相让。无论大王立哪一位皇子为储君,剩下的两位都极有可能联手而攻之,无论谁胜谁负,北燕都可能引发大乱,元气大伤。以当前的形势而论,用立储来解决三位皇子的争端,似乎并非最佳手段。而且……”

  我顿住语声,目光掠过北燕王蜡黄枯瘦的憔悴面庞,略略停顿了片刻,才小心地缓缓道:“大王如今病体未愈,不能视朝。深宫禁苑,内外隔绝,处置朝政颇多不便。此时此刻,似乎不宜亟亟乎于储位一事有所宣示吧?”

  尽管我的措词颇为宛转含蓄,北燕王仍是听得竦然动容,双眉一扬,原本是神彩黯淡的双眸陡然间精光暴闪,目光竟凌厉得令人不敢逼视。

  “他们不敢!”

  在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声威气势,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神情中充满了霸气与自信,举手投足间,俨然是十年前那位雄姿英发、睥睨天下的骄傲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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