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应祥守在门外,听见那哭声正回盪在这漆黑宁静的雪夜,像是失怙的幼狼,悲恸的哀号,他的心口竟忍不住的抽搐起来。
穆凊扬知道他是悲痛过了头才会变得这般混乱失态,然而孱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流不出眼泪,只酸楚的吃力道:「京华…别这样…」
傅京华无意识的摇摇头,收回忿恨的眼神,魂不归位的凄伤道:「到底是什麽吃了你的心?竟要这样折磨我?你这般恨我吗?这般希望我生不如死吗?为什麽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熬这许多日子?每天每天,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傅京华顿了顿,眼泪直流的哭道:「你让应祥去收回我的刀子,是想告诉我…你再也不要我了吗?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我好难过…」
穆凊扬看他伤心到这份儿上,一颗心都快碎了,然而面对著这许多问号,他却半个也不想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己没有时间了,因此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撑坐起病骨支离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伸长手,轻抚他的头,温婉道:「别哭了,京华,快…别哭了,来…坐我身边来…」
傅京华泪流满面的坐到他床边,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肩上,万般不舍的啜泣起来。
穆凊扬这会赶紧环住他,然而人在怀中,却觉得心里空落落慌糟糟,一股即将离别的愁绪悲凉的让他说不出话。
直抱了好一会儿,傅京华才抬起头,像有无限的话要说般痴痴的望著他,却见刚刚面容还略有血色的穆凊扬竟变得又灰又白。
「京华…你听我说,我已没什麽时间了…」穆凊扬眼前一花,枯瘦的胳膊已无力再圈住傅京华,软软垂了下来,吓得傅京华忙惊恐的抱住他,穆凊扬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而勉力道:「我知道…我先前对你凶狠了些,但你要明白…我这般发作你,其实心里比你还难受…之前,我还不明白镜儿死前为什麽要我传那麽些狠话给袁尔莫,原来他便是不要他挂在心头难受…」
说到这儿,穆凊扬直喘了几口粗气才又道:「只是我实在想你想得紧,我真的好舍不得离开你…」他哀怨的望著傅京华,语意满是不甘的喃喃道:「原以为在这冰雪连天的边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谁料…竟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傅京华只听的肝肠寸断,痛苦道:「对不起…凊扬…对不起…」
第一次听到傅京华喊自己的名字,穆凊扬会心的凄凉一笑,突然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猛咳起来,这一咳几乎要了他的命,傅京华慌乱的拍著他背,才让他止了咳,但声音却已变得微软道:「你别道歉,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是要问你,你真的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要像镜儿一样…生生世世都不和我纠缠吗?」
傅京华无限痛楚的猛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从没想过这个事儿!」
「那你又为何要送我头发呢?你们汉人不是说…挥剑斩情丝…」
傅京华掉著眼泪,激动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不懂什麽挥剑斩情丝,我只知道结发夫妻啊,我们今世虽然成不了夫妻,可来世却要成夫妻,所以我只是要你留著我的头发,好在看到时能想想我,别不要我…」
穆凊扬听罢,苍白的脸忽地露出一抹笑意道:「结发夫妻,好个结发夫妻!」
他颤著身道:「来,帮我把刀子拿出来!」傅京华忙跨著他身子在里床翻了翻,便拿出那把金碧辉煌的龙蟠刀。穆凊扬抚了抚躺在自己胸前的长辫道:「来,你也把它削下一段。」
傅京华猜出他的意思,心口一痛,咬著牙轻轻削断了他的长辫。
经这一削,穆凊扬的辫子登时松散开来,便听他道:「你也留著我的辫子,我们约好,来世做结发夫妻!一辈子…不,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傅京华紧紧抓著这一节头发,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泪如雨下。
「京华,你还要这把刀子吗?」
「要,要,我要,我要一直带在身上…一直带在身上…」
「那麽…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傅京华毫无章法的挥著泪,点头道:「你说…你说…」
「你千万不能让这刀子钻入你的心口,也不能…让这刀子带了你半滴血…知道吗?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傅京华拿它来自杀,傅京华当然听的懂,因此他的心登时愀作一团,直点著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穆凊扬瞧他答应,眼神忽地透出离情依依的光茫道:「我己让应祥好好照顾你,京华你要安生活著,保重自己…明白吗…明白…」傅京华一股不详的预感爬升上来,正惊惶的要开口,穆凊扬已吐出人生最後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头一歪,不再起来了。
这个年纪轻轻、气宇轩昂,同时拥有辉煌战地功勋的天璜贵胄,竟因闯不过情关而身染沈疴,病逝在这平凡宁静的官宅。
看著穆凊扬溘然长逝的身躯,傅京华忽地一阵茫然,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及他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溜便摔到地下昏倒了。
第十章
东北,穆凊扬的丧礼虽然匆忙却很严谨,因为他最後遗言是要回京下葬,所以袁尔莫便上折自动请愿护棺回京,皇上也依允了。
时日已入春,为怕天气转热,他们马不停蹄的赶路。
对於连应祥要求让傅京华随行,袁尔莫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表面上装作平淡,然而一路上,袁尔莫却不住的藉机观望傅京华,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就穆凊扬所说的,傅京华和他只有病人与大夫的情谊,可是眼前,傅京华表现出来的情绪却相当低落,尤其是溶在眼神里的悲伤与绝望是如此明显,不由得让他十分起疑,然而却又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有什麽特殊而暧昧的关系,只得暂时放弃了胡思乱想。
在赶了几天路後,他们包下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忍了好些时日的袁尔莫,终於决定私下见见他,一来解自己的相思之苦,二来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未解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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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尔莫递给他一个红丝缠绕,绣得锦致的荷包,傅京华茫然的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
袁尔莫淡然一笑,随及解开荷包,手一倒,自荷包中突然掉下几块被烧焦般,又黑又脏的石片,只是待傅京华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根本不是什麽石片,而是自己扔进火堆里,袁尔莫亲自送他的鸡血玉石。
傅京华心一惊,正想起身跪地伏罪,但穆凊扬的身影忽然闪出眼前,於是他定了定神,咬著牙,避开了袁尔莫的眼光,竟默不作声了。
袁尔莫看他无动於衷的神态,青筋不由得在额上一跳,一股从未有的怒意袭上心头,正想申斥他时,突又觉得於心不忍,便硬忍下气,淡淡道:「怎麽,你倒不认得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个玉佩的重要性,难道你竟忘了?」
傅京华想到当初袁尔莫赠玉佩原是一片维护自己的心意,现在自己不止将它随意投入火坑,还半句歉意也没有,这事恐怕是任谁也是吞不下的,因此便轻声道:「袁将军,对不起…我…」
袁尔莫听他一句道歉,也不知怎麽,那一团火气竟忽然消弥怠尽,语气登时变得温柔可人道:「不打紧的,我也不想深究这玉佩如何会投入了火坑,只当它不小心掉了进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