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等待我的是什么?
黑暗,郁闷和未知的恐惧是我能感受到的全部。
兰瑟的後脑枕在我肩头,绵长的呼吸拂动我鬓边的碎发。我因恐惧而狂擂的心便如要跳出腔子一般紧贴著他的背在搏动。在这寂静的密闭空间,心跳声如此清晰。
“别怕,他们找不到我们。”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我的手,握紧,低声道,“他们是雇佣兵,惜命得很,一般不会在敌人不明的情况下在废墟中搜索。”他的声音中带著一丝轻蔑。他有许多理由以性命相搏,而他的敌人在这片土地上又岂能有与他相当的勇气?
我的手是冷的,满是汗渍;他的手也满是汗渍,但却是温热的。
片刻的宁静过後,又是地动山摇的几声巨响。这几下炸弹爆炸的巨响更验证了兰瑟的话,外面的驻军确实不敢进入废墟搜索,而是企图在远处以炮火把废墟化成齑粉进而消灭埋伏其间的敌人。
这间房屋用的是土墙,即便倒塌也不会似钢筋水泥那般的沈重,只要没人找到我们,我们便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当初兰瑟他们在这一大堆建筑中找了这麽个破烂的土房挖地道想必是早就计划周详了。
我紧悬的心似乎微微落地。接著,另一种心绪马上占据了我的身心。
兰瑟一直靠在我的身上,不曾移动过;他的手也一直紧握著我的,汗湿得如同刚从从水中捞上来一般。
我努力伸了一下手,想要摸摸他的大腿。现在应该红肿了,我猜。
“分筋错骨是阿坦教给你的吧?”兰瑟在我耳边轻声问道。他说得很随意,便像是为了排解恐惧与紧张而随口闲话。
“嗯。”我点了一下头。我想说我不会复原,他没教过我,但是,那半句话生生的吞回肚里。我开不了口。
他听了之後就不再言语,但没放开抓著我的手。
他心中定是在责怪我。我想。可当时我能怎麽办?我怕,我很怕。我没法不承认。我卸掉他左腿的时候只是想保护自己,让自己在那一秒安全,完全没想过──也没时间考虑──下一步怎麽走。
我说服自己相信,我做的是对的有道理的。我必须要比别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我们两个人中唯有我是具有行动能力的人,倘若连我都满脑子牵三扯四魂不守舍,那可真是没前途了。
我要相信我从前没有做错,今後也不会做错;我相信我,兰瑟也相信我。
因此,他相信他会杀我灭口……他汗渍渍的手紧抓著我……他温柔的安慰著魂飞魄散的我……
我不能再想。过去的事情再怎麽假设也没用,我要向前看。
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只有未来。我想,我从兰瑟那里学到了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对我的未来非常重要。
“睡一会儿吧。”兰瑟说。
“嗯?”我有点诧异。
“紧张很消耗体力,而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本身就需要充沛的精力。睡一下养养神。”他的右手依然紧握著我的右手,左手扬了起来,在我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胸膛登时被一股暖流填满。我真的喜欢,非常喜欢他这个动作。不经意间,他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
我低下头,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地用唇碰了碰,“晚安,MY LOVE。”我说,我不知道这句话是怎麽冲口而出的,我真不知道。这个词就好像一直在我的舌尖盘旋著一样,已经酝酿了几千几万年,所以一开口间,它就轻盈地跳了出来。
说得好,我在心里对自己道,说得好。虽然它没出现在合适的时间,也非合适的地点。
兰瑟起先是很平静的,我想对他来讲,这个词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然而五秒之後,他的身子一直,猛的抽离了我的怀抱。“你……嗯……”他的喉头模糊的发出了几个音节,但终究没说出任何含有语义的词句。
他不需要说什麽,我也不想听他说什麽!我伸出手从他的腋下穿过,重新把他揽回我的怀抱。他靠过来,无比的放松。“晚安。”他说。
那一刻,我领悟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条杨氏定理:有些事不同於做买卖,有些东西给出去不需要同等的回报──虽然我也希望。
经过连夜的紧张、恐惧和奔波我确实累了。没等我放松身体意识早已自己从大脑中抽身离去。
在来到Z地区最狼狈的一夜,我睡了最甜美的一觉。
“欢,醒醒。”
耳朵先於大脑起了床,我动了动身子,酸痛之极!尤其是腿,几乎被压到没有知觉。
怀中暖暖的,兰瑟依旧靠在那里。
“唔……”我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你醒了多久了?”我问他。
“外面大概三个小时没有动静了,我想他们已经离开。”兰瑟回答──其实他根本就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我们出去吧……现在什麽时候了?阿坦能不能找到这里?”我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活动活动胳膊腿准备推开头顶的挡板。
“什麽时候……嗯……我也不知道。我的手表被阿坦搜走了。”他声音里带著些不明显也不常见的懊恼之意。
“那你怎麽……”我有些诧异,他刚刚明明说驻军离开三个小时!
“136500下,”他说,“你的心跳。”
黑暗中我能看到他的眼神吗?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吗?
我看到的是什麽?热切而深情,是我平生见所未见过的。
“你爱我麽?”我摸索到他的脸颊,捧在手中,问。如果是,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亲口告诉我。
告诉我,我将不在乎是否会死在他手下。告诉我,我愿含笑死在他手下。
在这一刻,我热血澎湃。
“不。”他说,轻轻而又坚决的。
我深深的吸气,又缓缓地吐出去。沮丧懊恼企盼辛酸……我理不清胸中纷杂而至的情感,所以我把它们压回到心灵深处,迫自己平静下来。“好吧。”我说,放开手。“我们现在出去吗?”压抑的语调中带著丝丝颤抖的尾音,我听得出来,他也应当同样。
“是的。”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调。他让我再次怀疑黑暗中感觉到的强烈情愫又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伸手推了推档板,比进来时沈重了许多,但又不是完全不能移动。我俯下身,把地上那完全不能移动的男孩抱了起来,放在我身後。
他一如既往的沈默。
推档板不是我想象的那麽轻松,我先後试了三四次,每次都从那一线缝隙掉下来不少黄土和泥块。如此几回感觉手上的重量已经能够支持,我才一鼓作气把它推开。
眼前灰土弥漫,但并不妨碍我看到这让我咋舌的景象。我本以为面前竖的应该是一堵墙,看到才发现还哪有什麽一米以上的障碍物?一眼望去简直就是海阔天空!
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小土房还好,四周那些原本看来略为坚固的房舍早就成了黑色的土堆。几处仍然在冒著黑烟,丝丝的火星迸现。
这才叫做废墟!我想,满目疮痍。
“一次,两次……看来已经没什麽区别了。”兰瑟幽幽的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我原来……在这里住过半年。”
“我们离开这里。”我一把抱起他,放到外面的地面上,然後自己按著坑边纵身跳出坑来。“离开这里!”我对他说。
离开这个被一毁,又再毁的地方,离开这片兰瑟见证过荣衰的土地。但,离开这里,能平息他心中的怨愤和怒火吗?离开这里,能抚平他心中的创痛和忧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