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见过他,当时大哥也在身边,家真觉得背脊一股凉意。
“什么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问:“这不是真实原因吧。”
“你爸担心,设法把家华叫来,强逼他到香港去读硕士课程,香港此刻平靖无事了。”
“大哥愿意去吗?”
“我求了他一夜。”许太太黯然。
家英不悦,“家华凭什么叫母亲伤心,母亲属三兄弟,大家拥有,我不想看到母亲憔悴。”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家真赔笑,“爸可忙?”
“赫昔逊要建新飞机场了。”他喜气洋洋宣布。
家英讶异,“如此大机建毋需投标?”
许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标。”
家英很高兴,“爸,几时动工?”
“明年五月动土,预计三年完成,届时蓉岛会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运输站。”
“爸,祝你马到成功。”家英真会说话。
许惠愿合不拢嘴,摊开图则,“看这个,这是华美银行东亚总部,楼高四十层,明年秋季兴建。”
“哗,美奂美仑。”
“像未来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将大步跃进。”
家真悄悄推着脚踏车出去。
那棵大榕树风姿依旧,难得有人觉得树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筑商用红砖把它的根部围圈保护。
家真走进轻轻触摸树须。
一个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几号?”
“三号。”
“呵,是许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师,”少女十分精灵,“你将来也做工程师吗?”
家真受到她的活泼感染,笑了起来,但是一声不响,推走脚踏车。
不,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不必理会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损友钟斯。
应门的是一个华人太太,觉得门外少年彬彬有礼,不介意多说两句。
“钟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说回英国去了。”
“有无新地址?”
“我们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这也不清楚。”
家真道谢离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亲或许会知道端倪。
“钟斯无故搬走。”
“他父亲合约届满,无法续约,只得打道回府,听说到澳洲碰运气。”
“为何没有新约?”
“蓉岛此刻渐进式实施本地化,像钟斯这种外国人,地位中下,却要派一个翻译给他,多麻烦,必受淘汰。”
家真仍觉蹊跷。
他不安,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钟斯可有跟他父亲走?”
母亲温言劝说:“家真,人来人往,天明天灭,都是平常事,旧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妈妈。”
“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妈妈,附近土著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容纳他们的新市镇。”
家真还想再问,许先生放下报纸说:“家真,蓉岛这个城市华洋杂处,井井有条,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这名初中生担心,你做好功课是正经。”
家真噤声。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逊实习,家真陪母亲进出如贴身膏药,把许太太哄得笑逐颜开。
每天清晨他陪母亲游泳跑步,然后商场购物,到社区中心做义工,下午喝茶看戏,与其他太太聚会。
家真永不言闷,陪伴左右,填充母亲寂寥。
母亲总把他手握紧。
妈妈一双玉手渐渐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说话益发小心,最喜打理园子,或是看书,很容易紧张。
“妈妈老了。”
“人总会老的啦。”
“真无奈。”
“妈妈老了也好看。”
母亲微微笑,凝视小儿,“家真是上主给妈妈的宝贝。”
父亲在赫昔逊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机及大车接送他上下班。
他带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对牢蔚蓝海港的宽大办公室。
年轻女秘书招待他茶水,忽然艳羡地说:“你看令尊多能干。”
家真一怔,随即缓缓答:“你自己能干岂非更好。”
秘书小姐有顿悟,“是,你说得对。”她笑了。
连家中都大动土木。
许先生把花槽掘走,扩建书房,十来株栀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车载走。
家真看见,“嗄”一声,心痛入骨,动弹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劝说:“家真像妈妈,时时伤春悲秋,植物并无感情,况且,时代巨轮必需推荐。”
于是,连一列夹竹桃也一并载走,因为报上刊登消息:这类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难看,下雨时嘀嘀嗒嗒,扰人清梦,全部铲清。
许先生说:“土气尽除,焕然一新。”
他叫园丁改种粉红色玫瑰花。
整个市容也与许宅一样,去旧立新,大厦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种冷冰冰的绿色反光玻璃墙幕,据说由法籍建筑师凯布寺爱始创,全世界跟风。
蓉岛风貌渐渐改变。
家真想,下次再回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暑假过去了,家英与家真返回英国。
在飞机上,家英问:“有无与家华通电话?”
“讲过几句。”
“他声音依然豪迈热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访他,不过几个小时航程。”
“爸不允许,说叫他面壁思过,不许纵容他。”
“这里有张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双手握桨,身边坐着个面孔秀美气质清丽的少女,两人都穿白衬衫卡其裤,十分配对。
“这是什么地方?情调甚佳。”
“香港荔湾。”
“好地名,有嫣红色荔枝吗?”
“也许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远处正在建行车天桥。”
家真只得问:“这是大哥女友?”
“也许是,”家英说:“家华最英俊,穿白衬衫都那么好看。”他怪羡慕。
飞机一进过英法海峡天空便浓雾密布,家真苦笑,据说二次大战就靠着永远不散的雾阵包围了大不列颠:纳粹德军飞行队是真看不清地面情况。
读书也似行军。
每日上学放学,做完功课已经精疲力尽,有时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灯脱衣裤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学笑他“许你每样功课都交齐当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经足够及格”,可是家真也会苦中作乐。
他脑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楼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蜡染沙龙,他几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细看。
却是个男学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龙。
沙龙是指一块布围着腰身转几转打个结的热带土著服饰。
那男生问家真有什么事。
家真不语离去。
在藏书三十万册的图书馆,同学们围观刚刚面世的影印机。
“真好,以后不必抄写了。”
“也不必用复写纸。”
第一代影印机还用药水,湿漉漉有点模糊,但是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校长室还有一架传真机,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闻,十分有趣。”
“将来会否每张书桌都有一架?”
“十年内可以实现。”
“十年,那么久?”
“十年后我都大学毕业在做事了。”
“家真。”他们叫他。
“什么事?”
“寒假到美国科罗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别扫兴,快说去。”
“去。”
滑雪胜地也有书店,许家真在那里打钉。
两天后他发觉有一个女孩子与他有同样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图。
怕冷,穿厚大毛衣,连手背都遮住,稚气可爱。
书店可喝咖啡,他多买一杯,放在她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