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真也算得是少年得志,要什么有什么,不知怎地,心底总是忧郁。
昆生迎出来。
“园丁今日来过,试种了栀子花。”
他与贤妻在花园散步聊天。
“联合国向我招手呢。”
“告诉他们,你已嫁了人。”
“那么,我会应征政府工作。”
“那还差不多。”
“你不怕我混身药水味?”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任何事。”
晚上,家真把那张小小电话卡取出细看。
照片中华怡保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
嫁了人。
他躺到床上,一合眼,就仿佛听到窗外雨打芭蕉,潇潇声,叫许家真落泪。
梦魂中,他又回到蓉岛去了。
等到真正起程时,家真只说陪昆生返回娘家。
家真不想刺激母亲。
那次飞机降落,用的是蓉岛新飞机场。
由赫昔逊建造,完工后,赫昔逊却必需撤退,世事真是讽刺。
飞机场建设美轮美奂,游客赞不绝口。
家英亲自来接。
他态度亲密,却一直架着墨镜,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钢条一般,动作敏捷,却予人紧张感觉。
他把小弟弟妇接到酒店。
家真脱口问:“家呢?”
家英转过头来,“把退休后归还公司,公司转售。家真,那所平房一直是间宿舍。”
这时,昆生握紧丈夫的手。
呵,不过是暂时借住,并非许家祖屋。
家真沉默。
送到酒店,梳洗完毕,家真说:“昆生,陪我出去看看旧居。”
昆生立刻说好。
途中两人觉得蓉岛市容依旧,表面上并无变化。
旧屋同他们住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大门一开,有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找谁?”
她十一二岁,小美人模样,蜜色皮肤,美目盼兮,像煞一个人,许家真踏前一步。
只听得她说:“现在是我们住在这里。”
昆生微笑问:“贵姓?”
“我姓邵柏耶,家父是鸭都拉公司的总工程师。”
许家真也笑了。
呵物是人非,现在转到别人来当家做主了。
有人自屋里叫出来:“明珠,别同陌生人说话。”
大门关上。
昆生说:“走吧。”
家真终于去家华处献花。
他一个人站了许久许久,直至腿酸。
他抹干眼泪,才发觉昆生一直陪着他。
他伸手搭住妻子肩膀,与她悄悄离去。
那夜,他无论如何睡不着,凌晨,他起身更衣。
昆生在灯下读一本侦探鉴证实录,闻声抬起头来。
家真说:“我出去一下。”
昆生轻轻说:“自己当心。”
家真走到街上,叫一部计程车,令司机往红灯区驶去。
司机是识途老马,才十分钟已到达目的地。
家真下车,沿街头走过去。
他来做什么?
他来找钟斯。
--“你知道在这区可以找到我。”
家真逐件酒吧找。
政局变了,红灯区依旧繁华,同从前一模一样做生意,水兵,当地人,游客,挤满狭窄空间,乐声震天,还有,烟雾弥漫,当然,少不了半裸女子走来走去。
家真对每一个酒保说:“我找钟斯。”
有三人摇头说不识,终于有一个答:“钟斯,可是印第安那钟斯?混血儿,自称父亲是皇室贵族,可是丢下他不理,可是该人?”
家真一听,只觉非常有可能,他放下丰富小费。
酒保说:“隔三间铺位,一间叫‘时光逝去’的酒吧,知道那首歌吗,哈哈哈。”
家真走出门去。
他找到时光逝去,可不是就有钢琴师在奏那首名曲。
--当恋人呵护,他们仍然说我爱你,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世事不变,可是时光已逝…
许家真看到角落一个人影。
他走近。
一个女子的声音斥责:“讨厌,你这只老鼠,若不走开,我叫经理。”
站在她对面屈膝哀求的是一个黑影。
他继续哀求:“我没有钱——”
许家真轻轻唤他:“钟斯。”
钟斯抬起头来,眼珠比什么时候都黄,连眼白都是黄的,头发纠结,衣服污垢。
他认出许家真,忽然哽咽了。
家真用手紧紧搂住他。
这时他发现钟斯只剩下一条手臂。
“钟斯,发生什么事?”
他呜咽,“打架,被斩伤…”他号啕大哭起来。
他又脏又臭又是残废。
家真把他抱紧。
那酒吧女呆住,一个英俊斯文穿名贵西服的年轻人把阴沟老鼠搂着不放,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谁?”
家真抬起来头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钟斯伯爵派来寻找他儿子的人。”
他扶着钟斯出去。
钟斯蹲在街边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家真叫一辆车把他载到医院。
接着把昆生叫出来。
昆生检查过钟斯,“伤口已经愈合,手术做得很好,可是,你必需注意健康。”
钟斯憔悴垂头不语。
他又干又瘦,满面皱纹,牙齿也开始脱落。
昆生轻轻说:“你要振作,男子汉莫怨天尤人,切忌日渐堕落。”
钟斯手掩着脸。
家真说:“你爱做酒吧,我们合股,由你主持,可好?”
这时,昆生微笑说:“酒吧人杂,不如开一家咖啡吧,早八晚八,做白领生意,虽然辛苦,本小利大。”
一言提醒梦中人。
“钟斯,明天我与你去看铺位。”
当晚钟斯在医院留宿。
天一亮,家真便找到律师及经纪。
地产经纪感喟:“许先生来得正好,地产价已直线下降,是置业好时机。”
他们找到商业区现成小铺位,店主移民西去贱价低让,一说即合。
钟斯欢喜得团团转,“家真,我一定好好做,我不会辜负你。”
昆生却说:“钟斯,我替你联络了义肢医生,你一定要赴约。”
钟斯呆半晌,“昆生,你是天使。”
家真用诧异的口吻说:“你也发现了?请代为守秘。”
他们留下钟斯与律师等商议详情。
家真说:“昆生你先回去休息,我要见家英。”
赫昔逊金字招牌已经除下。
新字号用鲜红色,设计古怪,家真也未有细看。
家英迎出来,“找我?”
“你还未走?”
“还有几具电脑尚未搬走,我在场监视。”
这时,白发白须的赫昔逊本人也出来哈哈笑,“小家真?让我看清楚你。”
这已是他最后一天。
第十章
他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叫许家真佩服。
英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家真记得到英格兰探访我们。”
家英站在他身边,赤胆忠心,宛如子侄。
他们进去办事。
这时,家真看到一幕奇景。
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华人跟在一个高瘦黄黑的土著身后,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家真认得这个人。
他姓曹,他便是那个开口闭口“爱”如何如何,“爱”怎样怎样,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英国人手底下掌权的那曹某。
今日,他看样子又爱上了土著领导。
只听得他嘴里念念有词:“是,先生,对,先生。”叩头如捣蒜。
屈尊降贵不叫人难过,人总得设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这样露骨无耻愉快地示范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家真震惊之余,只剩悲哀。
那土著领导却看到了许家真,老远伸长手走过来,“是许家真先生?来之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家真愕住,他不认识他。
那人却高声说:“我叫鸭都拿,当年我曾与令兄许家华为理想并肩作战。”
家华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软化,与鸭都拿握手。
“我与家华在英国是同学,家真,你也是蓉岛人,请回来服务蓉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