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那孩子命运与英相同。
红发女士用普通话问候:“你好吗。”
英却用英语:“请坐,我们聊几句。”
红发太太笑着坐下,“我叫丽池,我女儿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个月十五天。”
英问得很技巧:“到了加国多久?”
“我们到中国南京领养薛尼时她只得五个月大,已经懂得认人,见到我丈夫一脸胡髭,惊哭不已,我们一眼看见她已深深爱上她。”
又一个动人的领养故事。
英注视薛尼小小面孔,发觉她上唇有缝针痕迹。
“薛尼出生时有兔唇。”
“你不介意?”
红发太太抱起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在手术室经过十五分钟就做好缝合,小问题。”
那口气与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辙。
英泪盈于睫。
“我们一组十一对夫妇,同时往南京领养,那时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们延期出发,可是中国的规定是,三个月内不去办妥手续,就丧失资格,所以我们带备口罩勇往直前,现在,我们每月在这公园里集会。”
“十一个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婴。”
英笑了,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野餐会?就在那边。”
“丽池,我想问你几句话。”
因英是华裔,红发太太爱屋及乌,“请说。”
“倘若小孩将来有病,你们会怎样?”
她愕然,“有病看医生呀。”
“会否后悔?”
红发太太笑了,“孩子不比电冰箱,洗衣机,坏了,有缺憾,可以退还原厂换一台。”
英一直点头。
红发太太热诚邀请:“过来喝杯热可可。”
这时那领养儿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脸金色大胡髭,眼若铜铃,蛮惊人。
可是小薛尼已经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们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开。
西方人领养华裔儿童数目越来越多。
十岁八岁时英问过林茜妈:“英是路边捡回来的吗?”
璜妮达抢着回答:“英是耶稣送给妈妈的礼物。”
英轻轻站起来。
她用公用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
回到家中发觉门前停着警车。
扬第一个奔出来。
他见到英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妈,妈,英在这里。”
大门立刻打开,一家人一起冲出来,都卡在门口,进退两难,彼得手臂挤得变形,雪雪呼痛。
林茜挣扎着退后。
扬忍不住大笑。
警察最镇静,“谁是英安德信?”
英举手,“我。”
这时,她体力已经不支,眼前发黑,兼冒金星。
家人一句责备也无,立刻通知医院,警方忙着销案。
只有璜妮达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英说:“你这孩子,一点也不为别人着想,这算什么呢,把我的心揪了出来——”
她进厨房去,碰一声关上门。
林茜柔声问:“女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公园。”
“你看见什么?”
这时,扬轻轻哼起卜狄伦的反战歌曲:“你去了何处,我的蓝眼儿,你看见了什么,我亲爱的年轻人?”
“好了好了,”彼得抹去额角的汗水,“回来就好。”
林茜说:“英,你来看看我们即将刊登的寻人启事。”
她摊开图样。
英靠在兄弟身上,看到启事上有自己极幼时照片。
文字十分动人,一看就知道由林茜安德信亲笔撰写。
“寻人:华裔少女患急性血癌,渴望联络血亲,她是领养儿……”启事注明警方拾获小英的年月日、地点、英身上特征,以及当时衣着。
林茜文笔简单真挚:“请协助我爱女渡过难关,她性格开朗活泼,在大学读哲学,不喜打扮,常做义工,我们一家感情良好,盼望有好消息。”
。
接着一段日子内,林茜到各行家时事节目内客串,请求华裔社区伸出援手。
第一轮捐赠登记运动在星期日举行。
那天滂沱大雨,但仍有两百八十多名热情市民参加,他们撑着雨伞在社区中心大堂门前排队。
扬与蜜蜜,璜妮达及赫辛在门前派发饮料松饼,向每个人道谢。
林茜在华人报章上再次刊登启事,这次,选用一张小英在哭闹时拍摄的照片。
林茜这样写:“一个妈妈给另一个妈妈的信:你一定看到我的陈词,一定知道我内心焦急,请与我联络,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维持你的私隐。”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出来与他们接触。
璜妮达欷嘘,“也许已不在人间了。”
扬为妹妹奔走,瘦了一圈,全身精壮肌肉,没有一丝赘肉。
林茜苦中作乐,“你们看,扬身段像不像英勇的朱鲁战士。”
彼得却说:“我有事周一需赴苏黎世开会。”
林茜答:“尽管去,我们这里已上轨道。”
“我舍不得走。”
林茜没好气,“从前不见你说这句话。”
“林茜,我想留下来。”
林茜答:“太迟了,我已有意中人。”
彼得嗤之以鼻,“是菲立士吧,你别看他表面上文质彬彬,私底下行为浪荡,专孵小歌星。”
大家听见他破格地信口诋毁情敌,不禁好笑。
林茜大笑,“不是菲立士,好了没有?”
家里少了小英,比从前静得多。
有一段日子,扬专爱唱快板,英陪他一起打拍子和唱,那真是奇景:一名华裔少女的口气、手势、舞姿,可以做得同黑人一模一样。
他们试过拍档往老人院演出。
她是扬唯一妹妹,除她之外,扬不知其他同胞。
英手巧,时帮扬做立体模型:怀特兄弟的双翼飞机、霓虹的分子模型、埃及金字塔建筑内部……全体取得甲级成绩,叫扬感激不已。
英重病叫他辗转反侧,潸然泪下。
他一直想送英入教堂:黑人兄弟!准叫男方亲友下巴掉落地上。
如今这小小意愿不知是否可以实现。
林茜敲门:“儿子,是我。”
“妈请进来。”
林茜坐在椅子上,“扬,你怎样看?”
“只好耐心等待。”
“英像一只受伤小鹿,十分安静,并不挣扎,接受命运安排,叫我心如刀割。”
扬重重吁出一口气,一拳打在墙上。
“但我又有预兆,觉得英会无恙,毕竟那么多人走出来帮我们。”
母子谈到深夜。
第二天清早,林茜刚合上眼,她的私人电话响了。
她即时苏醒。
这具电话的号码只有一个用途:专供读到启事的人回复。
她立刻回答:“我是林茜安德信,请问你是谁?”
那边没有出声。
林茜安慰:“不要紧,慢慢说。”手心已经冒汗。
对方终于开口:“你在启事中刊登照片,我认得该名婴儿。”
“她已长大成人,她叫英。”
“多谢你照顾她。”
林茜答:“我是她母亲。”
“我愿意捐赠骨髓。”
“我马上来接你,请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不,我可自行到医院。”
“我等你。”
“你说过,可为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是出来做事,稍有名望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是,英很幸运。”
“三十分钟后在西奈山医院李月冬医生办公室见面,可以吗?”
“再见。”
电话挂断。
林茜霍一声跳起来。
不愧是做惯事的人,她用冷水洗把脸,立刻致电李医生。
医生已经在办公室,“我等你们。”
林茜也来不及化妆梳头,她换上运动衫便驾车出门。
早上交通挤塞,她冒险犯规,公路摄影机起码拍摄到她三次不良记录。
她把车停好,急步走进李月冬医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