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的宾客大多未见过这类新奇特出的杂耍表演,无不兴味盎然地注目场中,连说话都忘记了。
那班主高高举着手中的红烛,昂首向天,直至大厅中完全安静下来,把所有宾客的胃口都吊足了,才‘噗’一声吹熄了烛火,宣告表演正式开始。
悠扬的丝竹声中,烟火开始次第燃放。那二十余名少年男女在五彩烟花的照耀下大显身手,以久经训练的柔软身体做出种种赏心悦目的新奇表演。有些动作近乎不可能,却给他们做得轻松自如,年轻动人的美丽躯体在光华灿烂的烟火中越发显得魅惑诱人。每一次烟火熄灭的短暂瞬间都会迅速转换出另一套花式,配合得天衣无缝。观众只觉得眼前一暗,微淡的光芒中人影倏忽闪动,烟火再亮时已换了一个新鲜的造型,看不出任何衔接的痕迹,果然是精彩之极。
也许是受了先入为主的影响,我虽然也在欣赏着场中的表演,却始终无法忘情投入。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在这个表演的当儿,光线忽明忽暗,音乐骤起骤落,人影乍分乍合,正是下手暗杀既定目标的最佳时机。假若选在这个时候动手的话,趁着满场的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杂耍,只怕被杀的人尸体冷了还没人知道。
如果我是萧代的话,必定不会轻轻放过这个难得的大好时机。只是,还难以确定他会在哪个时刻,派什么人,以何种方式下手罢了……
萧冉不知道我心里的忧虑,又难得见到睽违已久的家乡特色,一时心情大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住低声为我讲解。我嗯嗯地随口应着,一边留意着场中的表演,一边分出一只眼睛观察萧代的动静。
萧代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悠闲的笑容,表面上仿佛在专心地观看杂耍,眼中的光采却异常明亮,不时有精芒一闪,透出难以觉察的紧张与杀气。
他掩饰得已算是十分成功,如果不是我早有预感,肯定也不会发现他的异状。但是现在看了他神情,我可以十拿九稳地确定,他大概马上就要动手……
“马上就要结束了。”萧冉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注意,后面烟火大亮一次,再转为完全的黑暗后,便是这次表演的最后高潮。他们会将杂耍与戏法、歌舞结合在一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保证看得你目眩神驰,叹为观止。”
“唔……哦?什么?”我本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萧冉的讲述,可是听到一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身子剧震,已经想到萧代安排的计谋了。
果然,萧冉的话音刚落,场中的烟火陡然大亮,五光十色的烟花同时绽开,耀眼的光华照得大厅中更胜白昼,绚丽之极。
就在所有宾客都在啧啧称叹地观赏烟花之时,我却独独闭上了双眼……
如萧冉所言,这一阵绚烂的烟花过后便是绝对的黑暗。所有人都给刚刚那一阵强烈光线刺激得眼睛花了,一时无法适应这巨大的反差,就算闯进个人来也未必看得清。拣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绝顶良机了。
就在烟火止歇的同时我一丝不差地睁开了双眼,凝目观察场中的动静。不出所料,就在满场陷入黑暗的最初一刻,一道细微之极的银芒自大厅中央发出,无声无息地向着萧冉射了过来。方位力道拿捏得准确无比,不偏不倚地射到了萧冉胸前……我夹在筷端的一枚枣子里。
那道银芒虽然长不逾寸,细若牛毛,却锋利得惊人。一闪之下,竟完全没入了枣核当中,连尾巴都没露出半分。我暗自吁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将那枚肥大的枣子悄悄收进袋中。萧冉仍对此懵然不觉,浑不知自己刚才已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回来。
这时场中的烟花已重新闪亮,鼓乐声中,无数七彩鲜花漫天飞落,地上的烟火筒中亦放出美丽耀目的烟火,夹着大朵金色的莲花,与场中诸人动人的歌舞及以神乎其技的戏法不断变出的五色丝带、翩翩彩蝶合在一处,热闹得令人目不暇接。所有的宾客都看得兴致勃勃,竟没有一人发现,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已经发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生死较量。
当然,我心里清楚至少有两个人是一定知道的。一个是方才发出暗器的杀手,还有一个,自然就是幕后安排的主使者萧代。
光是看他此时的阴沉脸色与望向我的凌厉眼神,便知道他已经发觉自己苦心布置的杀局给我从中破坏,此刻多半已把我当成头号大敌了。
唉,以我目前的身份处境,实在不该再多树敌人的。象萧代这样阴狠厉害的难缠对手,就更是可免则免,距离保持得越远越好。谁知道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我开罪了拓拔圭和卫宏远还不够,居然又惹上了萧代。可是事情逼到眼前,我除了硬着头皮挺身应战,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酒阑人散,萧冉还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想多谈一会儿,不愿意放我离开。
看得出他心里也对我大感投缘——萧冉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许是因为受压抑太久,他已经习惯以沉默对抗所有不想接受却又无能为力的东西。但今天他却与我说了很多话,从小晋到芸娘,从东齐的名山胜景到人情风物,眼睛一直亮闪闪的,充满了回忆与怀念的光芒,几乎是把我当成知己了。
我想,这十四年来,一直生活在敌国的欺压和敌意下,他一定是十分寂寞的吧?
看着萧冉宁静柔和的绝美容颜,我不禁暗自感叹。萧冉的天性高洁纯净,也许有些过于单纯,不适合在这种复杂冷酷的环境下挣扎求生。但恰恰是这种少有的纯真,使他在长久的黑暗与欺辱下,仍然保持了一份完整的洁净与美好,整个人始终散发着一种皎洁如月的淡淡光芒,让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光看今晚的情形,就可知道有多少北燕的权贵人物对他怀有并非善意的浓厚兴趣,只怕没一个是易与之辈。真不知这十几年他都是怎样应付过来的。
如果做得到,我真想带了萧冉与小晋立即离开,不再让他深陷在这个肮脏黑暗的环境中苦苦挣扎。
只是,看眼下的情形,萧冉已经被深深地卷入了东齐北燕两国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此刻更成了谈判的焦点。要想不引人注意地带他逃出北燕,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仍在暗自筹划帮助萧冉脱身的良策,拓拔弘已经与几位贵客应酬完毕,不容分说地一把扯着我走了。
坐在回营的马车里,拓拔弘始终一言未发,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自顾靠着座椅闭目假寐。脸色倒还算得上平静,但是以我的第六感观察,却总觉气氛有些古怪,拓拔弘平静的表情下面似乎是隐藏着什么东西。
以我的经验,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惹到他比较好。
回到营地,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拓拔弘的后面下了马车,故意放慢脚步,想不声不响地悄悄溜回自己的营帐。
正要转弯,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江逸,你要去哪里?”
“……睡觉。”我停住脚,很诚实地回答。
“你怎么就知道睡!”
“……”
这个人是否从来不讲道理的?都快三更了,不睡觉还能干什么?难道要继续喝酒吗?